“很高兴你还能回来。”熟悉的声音和语调，露莎的残像再次出现，让特西蕾娅感到意外的是，她居然换了一件衣服，红色的小礼服又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是酒馆开业典礼上她们一起定制的。

“看来有人会阻止图书馆落入我手里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露莎没有回答，而是抖了抖羽翼振翅飞了起来，图书馆很高，有蜿蜒向上宛若通天的楼梯，但露莎要前往的地方，似乎并不是楼梯可以抵达的。特西蕾娅也尝试着控制羽翼，跟着露莎飞了起来。

天使羽翼数量之间的差距会导致能抵达的高度不同，特西蕾娅知道的，但露莎要到达的那个高度，似乎就算是三对羽翼，也有些吃力。露莎沉默地飞着，因为骨骼已经开始因为气压不平衡而咯吱作响，鼓膜也开始随着吞咽口水震颤。

露莎羽翼力量比其他六翼天使要贫弱，这个评价突兀地浮现在特西蕾娅的脑海中，在第一次祷告之前，甚至有人断言露莎根本没法去参拜上帝，因为飞不到和其他六翼天使一样的高度。但她做到了，只是在做到了之后再也不愿意去了。

在触及图书馆的穹顶之时，露莎停了下来，微微伸手，指了指那些细碎的星光：“特西蕾娅，记得什么时候月亮会出现吗？”

“当然记得，人间的太阳直射南回归线的那天，和天堂的一天的最后一小时重叠的时候。”

“很难得的日子呢，不是吗？”

“是啊，相当难得一见。”

“这个好日子让我们赶上了呢，怎么样，开心吗？”

……是吗？居然赶上了这样的日子啊，天堂将这个能看见完整月亮的夜晚视为诅咒之夜，没有太阳庇佑的日子，天使们在今天晚上会在家里祷告，举行彻夜的聚会，用欢声笑语驱散可能到来的厄运。

这个日子有什么特别的吗？

“我知道你肯定心有疑虑，这段影像是特殊的，不管这个时间点你在哪里都会被触发——我很高兴在图书馆，这里最浪漫了。”露莎灿烂地笑起来，“你诞生的时候，也是一个这样的日子，我虽然比你晚出生一点点，但派厄尔和我提及过此事。”

谁？特西蕾娅一时间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露莎在说什么，派厄尔曾经和露莎提起过自己，甚至提起了自己的生日。荒诞到可笑地步的，特西蕾娅甚至不敢确信那时派厄尔是心怀怨恨还是爱意。

因为上帝的意志和一个陌生女子结合，诞下了一个注定要被抛弃的孩子，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可怕的利用，但派厄尔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意志去反抗这件事。

“我很抱歉，我很快找到了当年发生的全部真相……但当时的我自作主张用它要挟了派厄尔，让他不得不允许图书馆自立门户而不受审判庭控制。”

派厄尔，居然会在乎露莎用自己的母亲作为要挟，特西蕾娅觉得有些好笑。

“我一直等你发问，可你将它视为溃烂的伤疤和尖刺，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提及。”露莎缓缓开口，“现在的你，应该有底气在听完所有故事之后，做出自己的选择了，现在，触发选项，回答‘我想知道’，解锁身世之谜，回答‘我不在乎’，影像即刻销毁。”

我想知道，知道什么呢，自己的身世还有什么秘密可言？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派厄尔顺应上帝意志与人结合生下的可控的灾难，虽然露莎已经告诉了她，她其实是命运的转折点，走上谬误的是上帝……

特西蕾娅突兀地反应过来，有一个关键性的角色在故事中被刻意忽略了，又或许是在派厄尔的光辉下悄然失色了，根本无人提及。

她的母亲，从和派厄尔结合到生下她之后立刻悄无声息消失的母亲，在教养院修女口中已经堕入地狱的，被她的厄运连累的母亲。为什么几乎没有人提及自己的生母，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父亲是谁？

啊啊，露莎，能够顺着时间线解析世间一切真相的露莎，她那知道了真相又迫于和上帝交易无法主动提起的挚友，她到现在也愿意给她选择的挚友。如果她拒绝呢？如果特西蕾娅真的只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从没有长大的小孩呢？如果时至今日特西蕾娅仍旧想要逃避呢？

露莎永远给特西蕾娅留了一个对他人残忍至极的planB。

倾覆天堂，从来不只有杀死上帝一种办法，只要所有天使殒命，人间也不再信仰神明，上帝对这个世界的掌控也就是名存实亡。

“我很想你，露莎，赫尔墨斯说我没有为你哭过，其实我有的，出来的第一步我就哭出来了，我宁可是因为摔得太狼狈太疼了。”

这个残像沉默地等待着答案，但是又似乎感知到了特西蕾娅撒娇般的犹豫，慢慢坐在了吊灯上，示意特西蕾娅过来休息。贴心到不像已经死去，无法对特西蕾娅声音做出回应的亡人，好像还是鲜活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我很少哭，就像我很少展露情绪一样，我的喜怒哀乐什么都换不来的，什么都是无用功。我告诉自己，不管我哭的有多么难过，你也不会回来了，一切已经是定局了，眼泪和以前所有时候一样，是最没用的东西。”

可是她还是哭了，因为露莎是个会哭会笑的完人，告诉过她不是所有东西都非要有用才去做，我笑起来就会开心，还能减肥呢，是很好的。情绪是很好的东西，不该只有悲苦和难过的那一面，也不该什么都压在心底。

露莎的躁郁也被特西蕾娅的平和慢慢抚平，至少特西蕾娅来将她从尚未成功的试验中拉扯出来的时候，她绝不会生气。

“我好想你，露莎，也许我真的不该握住你的手，也许我一辈子都呆在教养院悄无声息的死掉，你就能平安无事……你本来就是派厄尔的眷属，就算没有三对羽翼，你的父母也不敢再困住你……”

没有回应，露莎的残像在待机状态下时无机质的瞳孔平静地注视着特西蕾娅的悲伤，终于和现实产生割裂。然后下一刻，特西蕾娅清晰地听见了一声笑，带着讥诮刻薄，抬起眼，面前的残像突兀的生出了一双猩红色的瞳孔。

“她就这样选择了你？一个不成熟，还没长大，还不擅长考虑利益的感性的家伙？”

“……撒旦，从她的残像里滚出去。”

“你怎么还像个孩子啊，我一直以为你是更冷漠沉稳的那一个，归根到底，这一切都和你的性命息息相关，既然如此……为什么你手握筹码，却依旧举步维艰？”

路西法轻飘飘地戳破了特西蕾娅维系的表面，她确实举步维艰，没能割舍下过去生活在露莎羽翼下的美好，哪怕当时的助力已经成为了豺狼虎豹，当时的仇敌已经成为了潜在的盟友，正有无数潜在的势力作壁上观，等着看她做出选择。

可她做不到。

如果她只是特西蕾娅，一个酒馆老板，那她的确不需要依附露莎也能做的很好，但现在不一样。被骤然从泥泞推上了云端，从沉默寡言事事隐没于幕后被推到台前，她似乎还是当年那个一旦紧张就难发一言的孩子。

露莎就是这样活下来的？游刃有余，插浑打科，将所有利益握在掌心……

特西蕾娅没法取代露莎，她其实自己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件事，因为她和露莎本来就有太多不一样了。

特西蕾娅坚忍，但不愿意踏出自己的舒适区，需要压迫和威胁，才会愿意向自己并不热衷的路上走上两步。露莎脆弱，情绪调节能力极差，但热衷于开拓，然后在一次次失败中崩溃又勉强维系，用这种自我消耗的方式强迫自己向前。

露莎能成为智慧权柄的掌控者是有原因的，她这种几乎要连同自己一起焚毁的热情，是智慧所必须的。智慧的权柄在特西蕾娅身上蒙尘，至少她认为如此。

“她已经给了你很明显的暗示了，一切都指向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又指向你的母亲……你却畏惧答案？身为智慧的天使，你在恐惧真相？”路西法用露莎的脸逼近了特西蕾娅，带着明晃晃的恶意，“你还不明白自己头顶的光环和背后的羽翼意味着什么？”

特西蕾娅向后退，尚未适应的羽翼在此刻背叛，像是对路西法所说的话的佐证，她开始猝不及防的下坠，而路西法开始大笑，似乎很乐意见到她粉身碎骨的场景——毕竟，六翼天使否决自己所践行的权柄，是会堕入地狱的罪恶。

路西法的话语和露莎的音色重叠，构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可怖的诅咒：

“你曾在伊甸园满怀私心的托举起她的光环，毫无敬意，从不赞颂！她却从未忘怀！背叛自己，背叛权柄，背叛过去！她将一切押注于你，为你换取未来！可你想放弃？”

路西法骤然从露莎的残像中剥离坠落，但那双恢复青白色的瞳孔机械地追随着特西蕾娅，依旧在等待着答案。整个图书馆似乎都在越来越快的坠落中扭曲，变成另一副景象，那些高高的书架变成了吃人的巨口，等待着特西蕾娅的血花四溅。

“告诉我真相！露莎，告诉我所有真相！告诉我你所背负的一切——我原本应该背负的一切！”

特西蕾娅闭上了眼，却终于鼓足勇气找回了声音，坠落停止了，周围的景色突然开始变幻，特西蕾娅脚下踩住了坚实的土地，图书馆接住了它的现任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