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忆染睇了眼他，楚驭舟还是那副姿势。指缝流露出的手帕有点点猩红，露出的眸乃是隐忍，克制。不再是波澜不惊，置身于世外的平静。
少年郎白衣白发，狭长凤眸若有似无的闪着的悲悯总是跟寒光交织在一起，烨然若神人。
宛如缓缓柔白月升时，遥遥远的雪山之巅上，正悄然绽开的圣洁雪莲。
每每和楚驭舟待在一起时，看到风光无限地少门主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时候，一股淡淡的忧伤总是他在心中腾升。
楚驭舟不该这样的。
憋的林忆染心里很不舒服，可又总是怪怪的。
难不成是梦中这时候楚驭舟就那追忆剑捅他了？
想到此，小门主突然没了趣，仿佛是耷拉耳朵的小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光。
楚驭舟注意到他这情绪上的落差，眼神落在手帕上，手指微微摩挲了下余温犹存的布料。
隔着手指的遮掩，往帕子上蹭了蹭，敛住神情问道：“灼华发现了什么？”
指魔针，对，指魔针！
林忆染又继续兴致冲冲的，不久前的沉气一扫而过，恰似一汪清水拂留。
笑盈盈的少年慢慢靠近楚驭舟。林忆染不知“距离”为何物，俩人挨的极近，近到对方柔白的发丝搔在他脸上，近到他能闻到对方身上特有的寒香。
林忆染扯过楚驭舟的白袖，指尖正好攥住那梅红，他凑近楚驭舟耳畔小声说：“若是指魔针是真的没有坏，那就是这个地方有问题。”
林忆染将指魔针递到楚驭舟面前，后者瞥一眼飞速运转的指针，然后又望向四周喧闹的人群。一个毛骨悚然的答案在他脑里打响。
“你的意思是……这个地方，全是魔气？”
等楚驭舟语一毕，林忆染直起身子展牙一笑，指魔针被他抛的极高。
少年的笑像狡黠的狐，朝他扬扬下巴，“答对咯，有奖励。”
“奖励你去绞杀这里的魔气。”
楚驭舟：“……”
楚驭舟没说话，等血止住后他
将带血的帕子好好收入袖中。做好这一切后，他定然地看向林忆染，许久才道：“不可打草惊蛇。”
“若这真是魔气聚集地，我们都出不去。”
“哦。”
“那怎么办？”林忆染问着，眼睛开始从五楼往大平台瞟，毫不夸张的，赫然全是黑压压的人。
他问的随意，似乎对着出去夜归欲的欲望不大。
少年人的神情皆纳入眼里，楚驭舟道：“装作不知道，直接出去。”
闻言，林忆染抬头盯他几瞬，又托着下巴不知在思索什么，不久后才痴痴的点头。
“好。”
俩人刚靠近大门，林忆染就嗷嗷大叫一声。
“我嘞个老天玉皇大帝儿！”
楚驭舟回看时，只有眉清目秀地少年表现出凶神恶煞的姿态。
林忆染怒视着隐在黑暗中的人，神情极为不满，他呵斥道：“不是，你喝个茶也能泼到我脚上？”
“你这茶怕不是镶了定位器吧，若是个女子我都不会这般计较，但你这水……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柔情似水？”
林忆染也不管什么，铺天盖地的全是数落与嗤笑。
楚驭舟敛住眼神走到林忆染身旁。
“怎么，你也想来体验体验柔情似水的感觉？”林忆染见来的是他，便喋喋不休怼了一道。
此时火气最盛，平时就看不惯楚驭舟，现在看到他更是一通阴阳。
楚驭舟置若罔闻，自顾自的蹲下，心如止水地拿起自己的衣袖搽上那片水渍。
林忆染愣住了，刚才还炸毛他一见楚驭舟这动作，立马熄火，仿佛全身血液都凝固。
林忆染：“？？？”不理解不理解，大大的不理解。
天之骄子，被人誉为这辈修仙第一人，平时惜字如金，冷若冰霜少话不近人情的楚驭舟，孥云宗少宗主再给他擦脚？
见……见鬼了？
感受到身边人的一僵，楚驭舟唇角微仰，将头低的更低以此来忍住笑意，手上动作没停继续搽着水渍，头也不抬的说：“骂好了吗。”
楚驭舟掩饰的很好，很平很淡的一句话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但换作林忆来听就是对方在管束自己。
像管小孩一样，够烦的！
林忆染越想越气，但一低头就看见这人，怪异感漫上心头。
“识卿我劝你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啊。”他威胁着说，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斜着楚驭舟。
楚驭舟张张唇，正准备说些什么，蓦然的一声温润如玉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
俩人一同寻声望去。
男子剑眉星目，长眉入鬓，通身赫然是读书人的气质。一袭黑衣，他表情带有歉意，注意到林忆染与楚驭舟一起看来，他微微颔首，“在下的错，不小心把茶水泼到这位小郎君鞋上了。”
声音越来越大，等人到跟前林忆染才发现，此人坐着轮椅。
林忆染虽然浑，有时也不分青红皂白，但基本的道德心还是有的。
一杯茶水而已罢了。
“要不小郎君看看这夜归欲有什么是需要的，在下替小郎君买了。”男子唇角微仰，声音不徐不疾，模样甚是温柔。
“嗳，也就是我林灼华这么好，若你碰上的是别人指定讹你一……”
在不远处大平台中心，晚娘大声道：“第三十号展品，玉木兰。”
“一千灵石起步。”
林忆染突然回头，阴森森的笑“但话又说回来，这是总归是你的错，所以……”
林忆染大喊一声，他像是怕晚娘看不到，边跳边喊，“一万灵石，买断！”
“买断，买断，买断！我买断！”
全场哗然，有的唏嘘不已，通通朝这边看来。在上层楼看不见的人纷纷撑着栏杆拼命的往下够。
赤红衣袍的少年张扬的笑，银铃声纷纷扬扬的响，他指着轮椅上的男子，接着道：“灵石，他付。”
“东西，我拿。”
晚娘心底大吃一惊还没见到是哪位顾客付灵石就开始暗暗盘起算盘。
这玉木兰虽说是好东西，难得一见有灵识的仙草，但是一万灵石
还是有些大材小用。
没等晚娘细细品味是哪个倒霉蛋付灵石，在看到男子的全面貌后笑容僵在脸上。
不远处红衣少年身旁的男子，正绕有趣味的盯着她，神色宛如凌迟，叫她心底翻涌上恶寒。
“灼华。”林忆染回头一看，又是那个老古董，现在老古董喋喋不休地教育他，“玉木兰你若想要，我也出的起，但这灵石终究是别人出的……”
说来说去不就是在说他用了别人一大笔灵石吗。
林忆染懒得理他，上前几步看着男子时眸光流转，“那就多谢这位道友了。”
男子一身书香气，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林忆染对这人的感觉很有些微妙。
有点熟悉，但又有点抵触，甚至是讨厌、厌恶。
林忆染通通归于那杯茶水。
等待玉木兰的时间，林忆染主动搭话道：“道友你这腿是怎么回事？”
这时楚驭舟突然出声唤了他一声。
铁骨男儿却捞的一个残疾，文不能得，武不能就。换谁心里好受？林忆染这话算是扯开对方视为痛苦的皮肉，而且在血淋淋的肉上撒盐。
男子不以为然地摆摆手，笑着回道：“无事，无事。老早之前的事罢了。”
他表面上云淡风轻，好像真的把这一段令他厌恶的过往抛去，可藏在一旁的手却攥的发红。
只有他自己知道，也只有他自己了解。
这杦韫门该是他的。
该是他的！
“别讳疾忌医嘛，我敢说，你就算是一句白骨，我也能给你医出肉来。”
林忆染一把揽过楚驭舟的脖子，那厮没注意到，不免踉跄了几步才配合着林忆染微微屈身。
俩人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不信你问识卿。”林忆染朝他扬扬眉。
男子抿唇而笑，看向林忆染的眼神也多了感激，但他还是拒绝，“多谢小郎君的好意，我这还是算了。”
见他自此，林忆染也没多说。
“不过……”他话锋一转，不解的眼神投向林忆染旁边的少年，“这位小郎君看我作甚？莫不是对在下不满。”
楚驭舟被林忆染搂着脖子，弯着腰，白发散乱在衣襟前，搭配上少年人冷漠不屈的眼神，倒是一副惹人怜惜的样子。
他不动声色地拉下自己脖子上的那只手，叹口气，然后反虚搂着对方。
闻言，表情在脸上僵了一瞬。所有崩塌的神情，哀怨的怒气须臾间被隐藏。
“没有不满，只是觉得这位道友与我认识的一人甚是相似。”
说着他视线慢慢从虚搂的林忆染腰身上移出，抬起头来在看到轮椅上的男子时孑然一笑。
“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乍一看还以为就是同一个人。”
白发白衣，幽深的眸子。楚驭舟就这么盯着他，双方僵持不下，久到连林忆染都察觉不对。
“哥几个看对眼了？”
林忆染丝毫没注意到身边人对自己做的小动作，大大咧咧地说：“要不我给你们做个媒？今日也多谢这位道友了，正好结成一家了识卿也不会计较那一万灵石了。”
“不妥。”男子连连摆手，儒雅随和的面具没有一丝龟裂，又笑着说：“和两位郎君很是投缘，聊了这么久忘了在下还有事没解决。”
林忆染很通人情世故，和他寒暄了几句就分道扬镳。
楚驭舟恋恋不舍的抽回手，很有功夫的说了句“胡搅蛮缠。”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林忆染：“？？？”
“识卿认识他？”林忆染想到刚才两人的表现，种种迹象皆表面楚驭舟有瞒着他的事情。
楚驭舟坦诚道：“自是认识。”
临近半晚，天边晕出橙红的鱼肚。夜幕降临，这凡界有夜市之说，渐渐的，外出的人便也多了。
喧嚣声不绝于耳，吆喝声由小及大，嬉闹声擦肩而过。
穿过人群的间隙，楚驭舟突然愣住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林忆染又要离开他。
双眸是失落，林忆染就站在他身前。
“我是随心所欲，但是事事我也曾留过心，我不是瞎，更不是傻。”
“楚驭舟，我做过一个梦。”
他眼里汹涌翻滚的情绪叫楚驭舟感到不真实，感到迷茫无措。如同一叶小方舟，在本该广阔无垠地大海上碰见似恶兽张开巨口的海浪，脚跟无线，飘飘荡荡。
“梦里面你把我害的家破人亡，最后你还杀了我。”
“捅的胸口，有很多血，很痛。”
“楚驭舟，你惯会骗我的。”又是一笑，似是自嘲，似是无奈。
可是旭日有时同样也是落日，暮云有时亦是阴云。
被唾弃的淫雨也是植物的期待，被厌恶的绵雪亦是文人墨客的文章。
“林忆染我不会骗你，永远不会。”楚驭舟心软的一塌糊涂。
想上前抱住他，可又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楚驭舟你的承若是放屁吗。”少年人身形晃了下，继而嗤笑。
楚驭舟就这么望着他，许久也不曾说话。
在他人眼中林忆染是洪水猛兽，极少人会相信他一手的医术能悬壶济世，他们只视他为蛇蝎，至于那一手精湛的医术在他们眼里也只捞的个毒药的下场。
但是楚驭舟清楚，楚驭舟也知道。
他们是竹马，楚驭舟便年少倾心于他却从未说明。
他见过阳光满面的少年，见过明明心软好心做好事，嘴上却相反毒的不行。
见过重情义在兄弟濒临死亡边缘之际，费时一周为此不惜消耗自己生命也要制出古书上的神药。
见过被人践踏到尘埃里，一身傲骨尽数折断，剑走偏锋、铤而走险绝不服输的少年。
楚驭舟时常在想，这世怎可苦磨人？
岁月快逝去吧，明个就去说心悦阿染。
岁月快逝去吧，阿染太痛苦了，早些过去吧。
岁月快逝去吧，让阿染从冰棺里醒来，我知晓他这是在与我闹脾气了。
岁月快逝去吧，早些让阿染知道一切。
早些让他知晓，我心悦于他。
又是一轮秋风袭。
——“楚驭舟你捡到馅饼了，本小爷喜欢你。”
“阿染你想知道什么就问什么吧。”楚驭舟苦涩的说。
“哦？”林忆染眨眨眼，勾起的唇角无不彰显着危险，刚才的一切似是一场迷雾。
当太阳重新升起时，迷雾也会重退回林间。
林忆染没发觉他的称呼有什么不对，注意力全在怎么套话上。
“当真问什么都说？”
楚驭舟点头，“嗯，前提是灼华不能骗我。”
林忆染皱眉，感到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刚才，几日前，在修仙界的时候。”楚驭舟不苟言笑地和他细数着这些天。
林忆染：“……”
“所以阿舟哥哥信了吗。”
又是这个模样，又是这个语气。
楚驭舟眼神在他身上瞟了瞟，眨巴眨巴眼又重新移回地面。
活像只不懂表达的小狗。
林忆染感觉自己病了。
不然他怎么会觉得楚驭舟这厮可爱？！
而且……林忆染深呼吸，稳住心神。
见楚驭舟没搭理自己，林忆染复扒拉他的衣袖。
“阿舟哥哥是不信我吗……我自是自晓我这般性格也不讨人喜，既然这样便也不在这恶心哥哥了……”他最后留念的看了楚驭舟一眼，往前走去，这一眼包含的不止是深情。
“就让我自己被人唾弃吧。”
许久林忆染察觉不到后面的动静，心下一紧。
这厮……不会没跟上来丢下自己跑了吧？
林忆染猛的一回头，黄昏落日余晖时，拥挤的吵杂人群中，他寻见到了那个少年。
纵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那人身姿修长，白衣白发漠然神情，浑然天成地谪仙气度，在人群中更是鹤立鸡群一眼辨识。
可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仅仅是这一眼，林忆染愣住了。
在他看不到遗忘的地方，冥冥之中的有颗幼芽正在复苏。
“楚驭舟，我突然觉得你好眼熟啊。”
“废话。”
林忆染清醒，立马黑脸，“呵。”
他有些粗鲁的扯着楚驭舟走。
“你站在那干哈。”
“跟着你。”
“跟着我？跟着我不跟我并肩。”
楚驭舟淡淡的说，“不用并肩，我就在后面远远跟着。”
“你不会走丢的。”
“瞧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什么小童，还走丢。”
楚驭舟突然止住脚步，林忆染扯不动，换而之揶揄道：“识卿可是要我抱回去？这是在向我邀宠吗？”
林忆染凝视他：“嗯？”
楚驭舟以同样的眼神回视，语气却更坚定，“灼华真是铁树不开花。”
林忆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