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莎的记忆相比起上帝的，少的有些可怜，所做的事情也单调无趣，她不爱出门，见过风景最多的那段岁月，是刚刚上任六翼天使却还没被划分眷属的清闲时光。她走过所有造物主造就的奇迹，试图以此窥探到造物主仍旧停留世间的过往。

除此之外的所有，都是特西蕾娅。

她不对除了特西蕾娅以外的人产生深交的心思，将理性压抑下的属于人的情感全部倾泻于特西蕾娅——这无疑是畸形的，但偏偏两人之间又保持的极好。露莎是意外闯进那个偏僻的教教养院的，这段记忆太久远了，露莎的记忆也是模糊的，像是雾里看花，被构想成了最完美的样子。

阳光，青藤，树影斑驳，还有青石路。

小小的，甚至还够不到垂下的青藤的小人，两个人都瘦小，带着伤痕。

“你也摔了一跤么？”

瞧瞧，连标准天使语言都说的很含糊不清的露莎抛出了第一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回应，又或者有，只是她不记得了。总之，她赤着脚靠近了特西蕾娅，和特西蕾娅一起贴着墙角蹲了下去，柔软的羽翼垂落在特西蕾娅身上。

她们挨得太近了，让露莎的翅膀看起来也像是特西蕾娅的，看不出来谁才拥有残缺的羽翼了。

“我叫露莎。”

“……我是特西蕾娅。”

不需要别的了，不需要别的介绍了，这样就很好，她们只是露莎和特西蕾娅，没有六翼，也没有必要直面残忍的命运。她们就这样依偎在一起度过了一个下午，最后是特西蕾娅推了推这个意外的客人：

“你该走了，老师要回来了。”

“老师回来了又怎么样呢？”

“他发现了你的话，我们就再也不能见面了，你会忘记我，我也会忘记你。”

露莎匆匆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展开羽翼，轻易地飞过了那个对于特西蕾娅遥不可及的高墙，在特西蕾娅垂下眼睑之后又听见一声小小的呼唤。

抬眼，露莎趴在高墙之上，对特西蕾娅扬起一个不太熟练的笑容：“我会带你走的，等我长大一点吧，我的翅膀就可以带你飞起来了！”

后院的门被推开，这段记忆戛然而止。

上帝想，自己想看的不是这个，不是自己早就透过高天看见过的桥段，但是露莎将这些托举到他面前，将特西蕾娅的笑容、眼泪、沉默、辩驳……上帝突然发觉自己在特西蕾娅眼睛里看见了露莎。

他通过露莎的记忆，渡过了两段人生。

“何苦呢？”

上帝问露莎，问气若游丝，大半面容和形体都和上帝融为一体，剩下的部分慢慢消融成字符的露莎。何苦呢？如果不现在就将自己的记忆悉数奉上，露莎原本可以和上帝多博弈一会的，这一举动，完全是引火自焚。

露莎笑了笑，残缺的面容让这个笑看起来无比艰难。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杀死你的，到底是什么……你最开始的问题，我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要试图对抗你……我只是，在回答你这个问题而已。”

“可是……你似乎没有明白……”

杀死我？开什么玩笑……

“疯子！”上帝愤怒地咆哮，扼住露莎尚未被吞噬的长发，似乎试图通过这种手段将露莎从身体中剥离，“你怎么敢！”

露莎放声大笑起来，反掐紧上帝的脖颈：“看，特西蕾娅还是帮了我一把的，关于她的记忆太多又太重要了，掩盖了对你有用的情报……你现在知道了？我要如何杀死你。”

疯子，疯子！上帝知道，露莎拥有两套魔法回路，其中一条是代表天堂所流通的智慧，一条代表人间所开拓的智慧，权柄也天然被分为两半。上帝也知晓，露莎和地狱的，早就被放逐的魔法回路产生了共鸣……但是，该死的，该死的！

露莎用于承接地狱污染的，根本就不是和地狱更接近的，属于人类的那条回路，甚至不是魔法回路！她向路西法换取维系平衡稳定的方法，但自己却剑走偏锋，露莎用自己的灵魂承接了来自人间和地狱的污染，来自东方世界的秩序，世界的意志……

她把这些东西全一股脑地塞进了自己的灵魂里！

酒液没有毒，杀死奥利弗的，是露莎从灵魂蔓延至躯壳的“毒”。

所以她用最后的力量修复图书馆作为锚点，借此维系住自己最后身为露莎的意识，用这样残破不堪的灵魂和意识等到了特西蕾娅，天衣无缝地完成了最后的嘱托，与自己对峙许久。

她知道的情报远比上帝判断的要多，明明百陌然只告诉过特西蕾娅，明明特西蕾娅也从未对露莎开口，但露莎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场博弈注定是赴死的盛会。

“你知道你自己不可能杀死我……你一开始就知道答案！”

“没错……这不是什么很难推断出来的事情，你从一开始就想错了，就算没有百陌然的出现，我的计划也不会失败。因为在我面对你的时候，祂是否遮挡过你的视线根本不重要……”

因为上帝想要人类的智慧，而露莎的权柄不会像其他六翼天使一样被回收，上帝也不能让露莎在真正意义上死亡，那想要得到露莎的权柄，就只能用吞噬一类的手段。

所以露莎会在最后看似毫无必要地浪费大量魔力重新筑起图书馆，她将自己的权柄完全剥离留在了那里，又将自己最后维系清醒的可能性也托付在了那片土地。

她在面对上帝的吞噬时，选择所谓的“等价交换”，主动接受上帝的记忆，主动奉献出自己的记忆，是因为她的记忆从图书馆落成，她脱离图书馆所在的那片空间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混乱，根本毫无逻辑，也毫无意义。

而记忆的双向交换可以加速同化的过程，甚至让上帝也无法单方面中断同化进程。同化一旦完成，就算上帝曾经看见过什么，知道露莎做了什么，也有可能会被错误的记忆覆盖。

露莎的灵魂固然单薄，但她接纳了地狱，接纳了人间，接纳了秩序，接纳了规则……她从一开始，就已经抛弃了所谓的理性，用这种方式将自己的灵魂强行堆砌到了几乎和上帝同位格的状态。而刚刚呈现给上帝的那段回忆，是露莎在支离破碎的意识海里，找出的最清晰的一段。

她就用这段最清晰的，最模糊的，最美好的，一切开始之前的记忆，拖住了上帝的意识，不用多久，只要足够她完成大半同化就够了。将那些对上帝同样致命的，与上帝意志背道而驰的思绪强行融合。

虽然无法杀死上帝，但足够拉低他的位格，也足够让他不得不陷入沉睡压制污染。

露莎其实是高兴的，她接受了上帝的记忆，知道了问题的答案，杀死上帝并非不可能，是造物们也能做到的事情——甚至不需要非得是露莎或者特西蕾娅，不是因为她们拥有这样的命运而不得不做这样的事，而是她们能做到这样的事，百陌然才会将命格交给这个灵魂。

这才是真相。

利亚姆帮助她回忆起了年幼时的记忆，安德鲁告诉她真相在命运背面，派厄尔的灵魂被催化马上要苏醒，莉薇娅不得不和特西蕾娅并肩而立，奥利弗已经陨落……特西蕾娅以后的路，应该会轻松不少。

没有遗憾了，至少本该如此，但露莎觉得眼眶有些酸涩，麻木地垂下泪来。

“特西……蕾娅……我带你……飞出去啦……”

特西蕾娅走出审判庭，天堂突然开始下起了暴雨，和当日百陌然向特西蕾娅呈现无数种选择之后的结局一样的暴雨。特西蕾娅看向天空，有些发懵，莉薇娅越过她：“父亲所在的空间和我们这里的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我也许该对你说一声恭喜？”

特西蕾娅没有回应莉薇娅明显是冷嘲热讽的话语，有些木讷地抬起脚，想走下楼梯，却一脚踩空狠狠摔了一身的泥泞。她没有哭，或者说她不想哭，特西蕾娅总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为露莎流眼泪。

因为诞生自百陌然掌心的孩子，本身就是赋予这个世界的一个奇迹和可能性，露莎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是她飞进了高墙，踩着青石路找到了特西蕾娅，为特西蕾娅续起了残破的未来，所以特西蕾娅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为露莎哭泣。

可是……可是……为什么在明明知道未来的前提下，在刚刚却期待着一个奇迹呢，一个露莎不会殒命的奇迹？

束缚在特西蕾娅灵魂之上的诅咒彻底消失了，与此同时的图书馆发生了一瞬的震荡，特西蕾娅突然发出了一声堪称凄厉的惨叫。莉薇娅愣住了，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向图书馆，最后还是咬咬牙匆匆下了台阶，一把搀扶起特西蕾娅。

“怎么回事……怎么……”

“露莎有没有告诉过你她会留给你什么东西……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该去哪里得到它们！”

不，没有，从来没有，但是特西蕾娅知道，她拦住想要带着她前往图书馆的莉薇娅：“去酒馆，先去酒馆。”

那片本该成为废墟，却自己搭建好一半的，属于特西蕾娅的家。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