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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张集便带季默一队人逛了逛,看见大片大片的小麦,季默不禁有些意外,说千里醉不是高粱酒吗?
张集笑说,不瞒郎君,是高粱、小麦混酿的。春夏种高粱,秋收后种小麦,土地一年也难闲的。
季默笑说,好好,这才是富贵景象。
谢亭抬手轻抚了一下麦穗,说这个麦粒是不是比一般的大?
张集说,郎君眼尖,这是汝阳王到梦中酒仙所说的地方,捡的野麦穗培植的,不但麦穗比平常的大,收割时间也比别的冬麦要晚,别处的冬麦年前就收了,这里的这几天才收。
大家往前走了一截,确有人在收割。
荆楚说,如此好的品种,外面也种,不是造福一方?
张集说,试过了,起先以为浇水多,死了,后来少浇水,也会死,还拉醉溪村的水去浇,也不行,挨着村口种也不行。想是村里的气候和外面不同,试了七八年,不行,也就算了。一年就这么点,酿成酒更划得来,也就没人舍得吃它了。
遇见溪流的地方张集都停下来,扶季默过去,指给他们踩哪几处最稳妥。
荆楚笑,说,这样浅的水还会把人冲走不曾?
张集立马严肃起来,说这说不得的,你说它不急吧,有时候又能把人冲好远。再说我们靠这水,敬着它些,总是好的。
季默说,是是。这溪流有几条?
张集说,水丰的时候有九条,水减的时候是七条。他指北面一座大山,说水都是从这醉溪峰流出来。
季默想那山顶上易看全貎,说这山能不能上去呢?
张集笑说,只要郞君走得去,如何不能?
于是一队人往醉溪峰上去,有功夫的人脚程快,谢亭示意其中几人先上去,别的和张集慢慢行。
张集却还是喘,说,客官们这功夫,我怕是跑也追不上哩。
季默在他后面也是喘,说那是他们,我也还走不过你呢,早知就骑马过来了。说着王吉已回去牵了几匹马来,季默叫张集也骑了一匹,才轻松上山去。不用走到峰顶便能看见全貌,再往上太陡,马也难行,除了上峰顶查探的七八个人,其余便在半山停下。整个村,确只有麦田、马店、村口有人,季默忽然问张集,听说汝阳王悄悄回来在这里招兵?
张集忙说,没有没有,临近的村子也都没有多少人家,上哪招人去?
季默说,说是各处招来的人,集中到这里,再一起往北去。
张集靠近他小声说,我最近到城里也听说这说法,传成这样,官府不就知道了?不在这儿埋伏他?
季默说,我也觉得怪,招得的人集中在一起,一起走,不怕别人发现他?
张集说,扮成来买酒的也不是不行。说完他忙捂嘴,认真说,郎君千万别把我说的当真。
季默笑说,说笑说笑,我还怕把我当做要投诚呢。
两人笑了一回。
张集又叹了口气,说我要是汝阳王,好不容易逃出去,何苦回来。
季默四处望了一下,说他在这村里的别院在哪里?
张集带他往山的东侧走了些,便见山脚下一座荒草丛生的别院。
季默说,这里的人也是你安葬的?
张集忙摆头,说,官府收埋了,我才敢进来。平日除了几个管事的,这院里的人和村里的人来往并不多,和跟着丈母收葬几辈子的熟人不一样,我们只在门口拜了拜,说了说也不知诸位人数、姓名,祭品、祠堂我们都多备多建,没有地方去的,就和村里人将就将就吧。他一面说一面冲下面作揖,季默也作了遍揖。
卢枫给他们送来水和肉脯,两人席地而坐,又聊了回家常。下山后季默又邀他吃夜食,酒喝多了些,他又带季默去地下几处酒窖逛。连村口酒坊下新建的空酒窖都看了,气得他丈母说,一灌这黄汤就臭显摆,你当郎君们没见过好酒,没见过你这点家业?
王吉忙安抚说,这酒就是难得的,他一切依凭你老,他得意,不也是你老的体面?
这张媪笑着白了王吉一眼,说你倒是会说的。
她女儿也在屋里说,阿母,你管他呢,他正在兴头上,谁管得着?
张媪便去打热水,王吉说,你这女儿一日也不出来走动走动?
张媪小声和王吉说,她临月的身子,不便的,孩儿这几天又积了食,赖在塌上难受呢。
王吉哟了一声,说这山里稳婆、大夫,都不好找。
张媪说,接生嘛,我会的,只是怕有万一,待这几天收完麦,我和她也要回城里去。
季默和张集在这店前又喝了一回方散,王吉帮忙扶张集进屋,他那妻室还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所有打探情况的人回季默屋里回报了情况,谢亭遣他们去休息,与荆楚商量一番写成奏报:醉溪村与汝阳王确关系颇深,灭村之恐也使此成为孤地,此行时短,未见人口聚集或藏有兵器。醉千里酿造已复有七八,或派人充做耕夫,方可长远查探。
第二日天一亮商队便出发,张集还醉着,张媪和他们会了账,又送了他们几坛酒。大概过了一柱香时,张集从屋里出来,一身湿,他伸手抹了抹额上的水,说,阿母,都走了!
张媪说,可看真?
张集说,我在潭洞见商队走完才回来,就算折转,这里也可撤完。
张媪忙领他往屋里去,打开她“女儿”那屋,一个白面郎君坐在里面,张媪一面说走了,走了,一面去开地上密道的门,她和白面郎君下去,张集留下看门,密道里烛光暗淡,白面郎君扶着她,用她“女儿”的声气说,阿母觉得我这女儿怎样?张媪扑哧一笑,说幸得你有这本事,要么他们一进屋里我这心就跳得突突地。
白面郎君说,嬷嬷不必惊慌,潭洞阡陌交错,全身而退是可以的。只是嬷嬷说临月的女儿在此,怕他们去城里查。
张媪说,不怕,她上月出城时就说的是进村里,又是从这里悄悄走的,问了也都是说她在村里。只是你此去,让她速速回来,我好圆我要带她回城这个事情。
密道拐了三道弯便开阔起来,沿路确有许多岔路,兵器、粮食、大大小小的木箱整齐码放。前面听见脚步声也有人过来查探,见是他俩忙回头说,来了,来了,王爷,嬷嬷来了。
一个二十出头,个子高挑的男子从拐弯处迎过来,说嬷嬷可有受伤?
张媪笑说,没有,没有。两人一起拐过弯,进了大堂。此处木箱、兵器摆放就更多了,十来个火盆,倒烘得洞里暖洋洋的。
男子扶她在铺了虎皮的石台上坐,一个女人从人群中走过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褚皇后手下的莫娘。
莫娘说,阿姊,怎样?
她点了点头,说确是谢亭,我以往在春日宴、冬日宴上都见过他。
莫娘说,他可会认出阿姊?
张媪伸出一双劳作的手看了看,说我如今粗粗黑黑,当日他一个公子,也不会注意一个奴婢……
男子笑说,我们去准备,两位嬷嬷再叙片刻。
莫娘笑着在她旁边坐下,见她如今这般辛劳,甚觉凄凉。拉过她手说,幸而阿姊在此,要不我报这信,还怕是疑我耍诈。
张媪也眼中含泪,激动说,也是咱们姊妹的缘分,当日在褚皇后手下,何等亲厚?若不是汝阳王妃托孤,恐怕我们还在一处。
莫娘抹了抹眼角的泪。
张媪说,你怎会跟谢亭来此?
莫娘不好不说,也不好全说,加上既跟汝阳王说了,瞒她也无宜,便悄悄说,听说当今陛下派谢亭去接当年的王贵嫔,不知真假,我一路跟着,见他们往醉溪村来,便赶紧来报信。
张媪想着说,听说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莫娘说,可惜当日你已离宫,连我们看了也魂飞魄散呢。
张媪忍不住笑,想这莫娘说话还是这样。
汝阳王收拾停当了,过来给张媪交账,说这次人多,银两我先带二十箱走,账本都已记上。
张媪把账本收入怀中,情绪激动地抓住汝阳王的手。哽咽说,今日一别,不知何年再见王爷。
汝阳王也红了眼眶,激动说,孩儿无能,连累嬷嬷在此受累。我已狠嘱咐过张集,必要孝敬嬷嬷,待我找到合适的人替换,必来接嬷嬷和二妹一家去大魏。
张媪连连点头,拿手绢给他擦泪,说,我在此并无受罪,你忙大事,必要以自己安危为重。
汝阳王忙说,嬷嬷也是,若有此地被破之日,嬷嬷不必管这些钱财,逃命要紧。
张媪点着头,泪珠儿滚下来。
莫娘见他俩这般情深意重,也替这老姊妹感到欣慰。
汝阳王转身又向莫娘行了个礼,说多谢嬷嬷和褚皇后报信之恩。
莫娘忙扶住说,不可不可,夫人早已说过,她早不是皇后,还是称呼夫人。
汝阳王取下肩上的包袱,说此行也无长物,这百两金呈与夫人,聊表孝心。
莫娘说不可不可,夫人还一直惦记筹了钱如何送与王爷,怎可要王爷送钱。又笑说,如今看来,送到醉溪村便是。
张媪忙问,夫人如今可还过得。
莫娘说,夫人善经营,你是知道的,为司马氏筹些财,总是可以的。
莫娘随汝阳王从密道离开,见他们个个都背着包袱,应是二十箱金银分散背在身上了。不是亲信必难如此信任,如此多的亲信,想来确有一番实力。莫娘说,若贵嫔从海上回来,不知王爷能否周全。
汝阳王说,这也是我想问的,夫人是想拦她回来,还是帮她回来?
莫娘说,自然是帮她回来,夫人当日与她情厚,多一个自己人总是好的。
汝阳王想着说,她和先帝有个女儿。
莫娘说,是,若活着,也有五六岁了。
汝阳王说,那我心中就有数了。
路过一个岔路时汝阳王让人带她出去,说从这里便能跟上谢亭。走到尽头一开石门,竟有水流覆盖,往下是一潭碧波,带路的人指旁边一条小径说,走到头,就是官道了。
莫娘上了官道并没有去追谢亭,而是折返到醉溪村对面的树林,和她一同跟来的十来个人一直在等她。一个向这边张望的少年一见到她忙迎过来,着急说,阿母怎一去就是两日?
莫娘说,也是运气好——原只想报个信,让他们小心。不曾想汝阳王正好在,多说几句,谢亭他们就进去了,谢亭走,才出来。可有人跟上他们?
她徒弟兰草说,沈凌带人来,已经跟上去了。
莫娘说,正好,我有要事要回去和夫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