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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前街上的“沈记绒线铺”才开了半个月,就赶上谢勋回府。做为大宋出使吐谷浑、北凉这沿大魏西线国家的使臣,皇帝特许戌时才入城的他,当夜执出使仪仗回家,明日再行奏对,交还旌节。谢府一收到常锦派人传的信便着人打扫街道,天黑时一众奴仆沿街提了灯笼相迎,沿街的商铺、人家,皆伸头出来观望,见无人相阻,便走出来望,不一时,只见一众禁军引道、官员相随、旌旗招展的车驾驶过来,后面跟着奴仆,还有看不见尾的禁军和货物。
谢家小郎,七岁的谢赟,携管家在门口相迎,谢勋从车驾上下来,一众随行的鸿胪寺官员下马相送,谢勋拱手回礼,说各位一路随我辛苦,如今差事未完不便相请,待奏对完,谢某再设宴感谢各位。
各官员说,安平侯言重。领头的官员说,我等到鸿胪寺交割完礼物,明日再来相迎。
谢赟随谢勋拱手相送,待官员们走过,才行礼说,见过阿父。
谢勋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揉他脸说,你又长大了好些。
谢赟嘻嘻笑,说阿父可带什么好玩的没有?
谢勋说那怎么能少了呢。说完又怕人说他一味惯孩子,笑说,我不在,你阿兄也不在,你可就玩去了?
谢赟忙说,没有,没有,不信,问胡翁。
胡金全在一旁笑。
谢勋说,他还能不帮你?
胡金全说,三郎还小。帮谢赟转话题说,夫人和大娘子在门内候着侯爷呢。
谢勋便把谢赟扛上肩,说,走,见你阿母和阿姊。
谢赟趴在他肩上格格笑,谢勋进去见夫人和女儿就站在门内里侧,笑说,只见赟儿,我还以为夫人有何不适。
袁夫人和他见了个礼,笑说,大郎不在,也该让他见见迎来送往,壮壮胆也好。又怪说,他才吃过饭,小心吐出来。
谢勋才放下谢赟,二女儿谢婉行礼说,见过阿父。谢勋眼见这女儿这几年倒越发像她生母,虽是独女,每次见她都会想起往事,即便是儿时,即便不在谢亭跟前,也难像对谢赟那般亲热。谢勋笑说,可随你阿母出去踏青?
谢婉说,阿父在外辛苦,自是在家与阿母看家才是。
袁夫人笑说,这女儿最是心痛侯爷!今年暖得晚,正好等侯爷回来,赖侯爷带我们出去。
谢勋说,路上买了些新鲜首饰,待理出来,让你阿母拿与你。
谢婉笑说,谢过阿父。
谢赟忙摇谢勋的手说,那我的呢?
谢勋迈关子说,那要先写篇字来看看。
袁夫人说好了,好了,你先随阿姊去玩,我和你阿父还有正事要说,待明日你阿父交割完差事,再打点你。又小声交待谢婉,今夜莫让韵儿出你那院。
待谢婉拖着谢赟走了。
袁夫人小声说,皇上,亥时来。
谢勋忙接过他的贴身侍卫谢兴背着的一个包袱,回袁夫人院里沐浴更衣。
连日的疲劳让泡在浴桶里的他倒有些想睡,袁夫人为他取来干净衣物,让人再加些热水,他睁眼说,加些冷水,醒神。
袁夫人让伺候的人都出去,生气说,不加,皇上用人也不能不顾死活,洗冷水澡,身子受得了?
谢勋见她气得眼圈有点红,反手抚了抚她的脸,她也把脸靠在他肩上亲昵了一会儿。说大郎前些日送来两个孩童和一封密信,现在看,还是见过皇上再看?
谢勋说,你快取来,现在看。
袁夫人忙去取来,谢勋已起身披上衣服。袁夫人领人在外间摆饭,谢勋看完信,穿戴好出来,说那两个孩童,大郎与你交待没有?
袁夫人说,另有信说明,已按大郎的意思安排在东廊,由孙嬷嬷照看,
谢勋便抓紧时间用饭,心想谢亭安排跟契丹人走大魏这条路,虽有风险,确是一举两得,能避开大宋内部别的势力,也是好处一件。
袁夫人见他在想事,也不多言,只一味地给他布菜。
饭刚吃下一碗,谢兴便来报,皇上已入梅园后院。
谢勋忙濑了口,捧上一个匣子,赶去相见。走到梅园后院,见院墙已全部完工,院门藏进假山,小太监出来冲他招手,他才知门在哪里。穿过假山,梅树也围了一些进来,山石,溪流,还算雅致,正屋重新装饰,不细看,还真不像当初仪风养病的屋子。
谢勋进屋给刘义隆行礼。
刘义隆拉住说,既是私见,不必多礼。
谢勋献上去时刘义隆给他的木匣,说《妆花记》上下二册都在里面,寻到时上册有些损坏,臣不敢擅翻,是否缺失贵人部分,臣还未知。留了亲信在北凉,若有缺失,许能寻那看过之人,再补叙。
刘义隆让常锦收下,让谢勋坐,说谢卿辛苦,可有找到许真人行踪?
谢勋说,在北凉都城姑臧一处左记茶摊寻到《妆花记》时,店家提到一人,我拿许真人以往的画像给他看,他说像是像,不是一个年纪,不敢瞎说。但那人说了一些话,可能是许真人。
刘义隆说什么话?
谢勋作难说,有许多对先帝不敬的话。
刘义隆说,谢卿只是转述,又是私下与朕说,无妨。
谢勋起身拱手小声说,六七年前,有两个人在他家茶铺饮茶,一个年轻的对一个年老的说,师傅如此写人隐事,不怕有违道义?年老的说,小道和大道谁轻谁重?何况我写这些人,隐去姓名、籍贯,认识的人才懂,不认识的人不过看些野趣。他说那刘……就是先帝名讳,不听他言“昌明之后尚有二帝”,擅行更替,杀之,自认为应这谶语,岂不知那皇位司马氏也不过再多坐几年。他原能活过古稀,使权力稳固。如今折于六十,儿子尚稚,命运也就难讲了。他走时将《妆花记》和十两银子,赠与店家,让他找个说书的添些内容将此书传诵,茶摊也能有些进益。店家原不识字,只认识中间一个和他娘子的姓一样的花字,找了个说书的,看了一夜,说让他说这闺阁隐事,羞煞他,气得把书扔在茶炉上,所以才烧掉了一角。原本店家也想把书丢掉,他娘子说既得了人十两银子,等人来,银子和书一并还与人家才是。第二年他岳丈得病,得这十两银子救命,书便更不敢扔了。谁知这几年只那年轻的去过一回,年老的一直没去。店家说,年轻的是随商队走货的,年老的只是搭他们商队的车走了一回,到北魏边境就分开了。店家让他代还书和银两他也没法代,不如放在原地,原主兴许哪天还会再去。谢勋笑说,我说我认识此人,可帮他代还,他把书和银子给我,我又谢了他二十两。
刘义隆让谢勋坐,说这样说来,又像是许真人,他和清河崔氏有旧,去大魏也说得过去。
刘义隆又问谢卿此行,看这北凉、吐谷浑可有异心?
谢勋说,看官府和民间言行,还是奉我大宋为华夏正统,只是大魏渐强,也不大想得罪。臣尊陛下旨意,私下和宗亲、官员结交了一番。待谢亭回来,时常让他去走动,布置一些人进去。
刘义隆笑说,卿得此子实属福气,望以后朕的孩儿们也有如此能干者。
谢勋说,皇子自有真龙护佑。
刘义隆起身说,你远途劳乏,公事就明日再说吧。
谢勋送刘义隆,以往二娘子的屋子后面,小径已开出来,有辆马车等在那儿,刘义隆上了马车,直接从扩大的角门出去。外面看不见里面,进出何人?外界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日朝堂奏对,交还旌节,谢勋回奏出使诸事,鸿胪寺主官又奏,以往皆是派边境官员出使,此次派安平侯此等勋爵之人,北凉、吐谷浑都更觉受大宋重视,回礼也比往日高出两倍。
刘义隆自是高兴,设宴款待谢勋和一同出使的官员。第三日谢府又设宴感谢同僚,袁夫人携谢婉招待女眷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第四日才得空整理谢勋带回的东西,皇室和官宦送的名贵物品不好流到市面上都登记入库,谢勋自行买的,分完自家人,袁夫人倒作了难,把下人都轰出去,坐在塌上生气。
谢勋奇怪说,我买的这些东西,都不合夫人心意?
袁夫人叹气说,不是不合,只是无一样合适的送予皇后,宗亲们送的,又怕与他们送予皇上的重复,招人口舌。
谢勋说,使不得,宫里面,皇上自有国礼赏与皇后,我一个使臣怎好出这个风头。
袁夫人为难说,只是……接这美人……之事……以后……如何解释?
谢勋笑说,说来,你与皇后同出袁氏,此事是有些不雅。然……皇后既坐在那个位置,这点肚量还是要有的。
袁夫人说,说是如此说……
谢勋说,实在不行,你就私下告诉皇后是因为谶语,什么谶语,你也不知。谢勋又一笑说,其实一个接不进宫的人,皇后也未必在意。
袁夫人说,接不进宫?
谢勋小声说,你可知她是谁?
袁夫人急等他说。
谢勋说,前朝王贵嫔。
袁夫人先想了一下当今皇帝的兄长景平帝有位王贵嫔?又想了差着辈数的大宋开国皇帝刘裕,最后才翻山越岭想到已经禅位的前朝晋室王贵嫔。惊讶说,不是死了吗?
谢勋说,应该是被柔然大将于陟斤救了。
袁夫人先是震惊,想到个王字,心里又一下轻松了,既牵扯谢亭阿母,十分作难时,暗示自己也是个不为王家所容之人,应该能遮掩过去。便玩笑起来说,那年纪不是比陛下大?
谢勋说,是,不过也只是二十来岁。
袁夫人又小声感叹说,若君权稳固,娶前朝后妃也无妨,想那曹操娶了多少再醮妇?只是当下……她忽然又担心说,会不会给我们家招祸?
谢勋笑说,放心,你只须客气招待,我自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