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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里,摆了十来桌,选上的和没选上的都坐下一同喝酒。
酒才过一旬,谢亭就被契丹人喝倒了,送回房中休息。契丹人便也告辞,王吉驾马车送他们回去。这回他们仔细看了,路上人烟稀少,房屋大概走一刻才有一户,听见有寺庙钟响,伸头到车外看是西面山上的泊山寺,那应该是城西的泊山脚下,进城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他们契丹人货站。
谢亭在他们走后只眯了一会儿,喝了醒酒汤,便起来。
季默坐在一旁自斟自饮。
陶翁打了水来给谢亭擦脸,说我估摸着公子就该起来了。
谢亭忙问,怎么样?
陶翁笑,说放心,平日就调过他们的步子,选上的都是高手。
谢亭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用帕子擦了擦脸,说这下你阿父总算能出来了。
陶翁说,只是公子不让我去,怕那边少了阿父,乱了章程。
谢亭说,你阿父来信,你阿姊嫁了何七,如今已有身孕。
陶翁大惊说,便宜何七了?
谢亭和季默哈哈笑,季默说,这里只有我和公子,还装什么老翁?
陶翁摸了摸脸,嘿嘿笑着,把面皮撕了,又收起跎背,站直身子。季默走他背后去摸了摸他的肩胛骨,说那跎背,还真是骨头突出来的?
他便又使起他的异骨术,让跎背重新突出来。
季默又走他面前来,说这张少年脸,不会也是假的吧?
他重新站直身子,说假的。便转过身去,忽然又转回来,却还是刚才那个少年。
季默故作拔刀说,敢戏耍我!
少年忙给他打躬,说陶子曦见过季师父,许久不见,逗师父一笑。
谢亭招手叫他们坐,说,当初原想你阿父安置好他们就回来,来来去去,传递消息比写书信要强。没想到武皇帝忽然崩逝,大魏趁机来犯,边境从此不交,那时外事也更要紧,待想从北面回来,大魏和柔然又打了起来,没有合适的机会,被柔然当做大魏的细作也麻烦。你阿父的意思是,当初过去的人有生意头脑者居多,难以保护贵人,北上的时候不换,只派人打前站,回来时到大宋边境再换,也免与契丹人过多口舌,为下次合作留下些地步。
陶子曦说,阿父思虑周详。
谢亭说,但我想北上的时候还是要先把你阿姊接出来,以免贵人入魏后,要是发生刀兵,伤及她和孩子。
陶子曦忙起身说,谢公子体谅。
谢亭叫他坐,说你阿父回信不同意,说这几年生孩子的妇人不只你阿姊,如此,怕生嫌隙。谢亭拿出一张名单,说这是已有孩子的名单,你看看,可有什么主意?
陶子曦看说,这画圈的是?
谢亭说,并非无可替代,可以暂时回来。契丹人这条路这次一通,进进出出,父母亡故,妻子生育,也该让他们回来。
陶子曦想了一会儿说,不如就将公子这个意思给大家说明,不过这进出的法子是第一次用,是不是完全可靠也未可知,这次先将不易引人怀疑的孩子和孕妇接出来,至于谁家回,谁家想再等等看,由他们自行决定。
谢亭说,也可。将为此事专门启用的密文数字拿给他,说师伯来,这件事就由你和他商量着办,为了安全,契丹人起程后和大魏的飞鸽传书便要停。
王吉进来报告宫女来了。
谢亭和季默忙起身,谢亭想想忽然站住,问王吉,我们身上还有酒味没有?
王吉伸鼻闻了闻,说公子略有,季师父比较重。
谢亭说,那师父不去吧,陶翁和我去。
陶子曦忙又贴上面皮,跎起背。
王吉小声说,她郎君一起来的。
谢亭想,一个女子被人邀约,倒也说得过去。
一进偏厅便见一个老妇、一个女子和一个抱刀的男人。
老妇对谢亭行了个礼,对女子说,这就是我家公子,仪风娘子的独子。
女子淡淡地对他行了个礼,淡淡地说,我家娘子原是王氏旁支,若不是仪风娘子在她年幼时有过一次照拂,我才不走这一趟——人都去了那么多年了。她手绢捂脸便哭了起来。
陶翁用他苍老的声音笑说,这娘子是个忠心的。
谢亭让王吉带孙嬷嬷下去休息,管待饭食。
抱刀的男子不耐烦说,什么事情非要见别人娘子?
谢亭请娘子坐,陶翁从里面关上门,拉男子坐,小声说,此事机密,郎君切勿高声。
谢亭说,娘子可否说说当日仪华姨母被掳的情形?
娘子抹着眼泪说,从永初到景平到元嘉,换了三朝了,还问她作甚?
谢亭顿了一下,说仪华姨母可能没死。
啊?女子惊奇说,当真?
谢亭说,这也是我请娘子来一趟的原因。
女子冷静了一下说,那日褚皇后……那时已经是零陵王妃,她两个黑心的兄长又来秣陵宫四处查看,王妃担心我们娘子,和王爷一直在我们娘子房中轮流抱着郡主坐到深夜,听说那两个兄长走了,才回房休息。娘子说她说了一日话有些饿,我去给她煮面汤。
谢亭说,没有厨子?
女子说,怕人下毒。不一会儿就听侍卫喊有刺客,待我跑回去,我们娘子和郡主都被掳走了,地上好多血,王爷命侍卫去追,那群丧良心的哪里会追,到宫外逛一会儿就回来了,只说侧王妃一个孕妇,流了那么多血,想是活不成的,王爷看了反而伤心。褚王妃一力呵斥,才又出去寻了一趟,只捡回郡主戴的一个指环。
谢亭觉得不对说,一个孩童戴指环?
女子笑说,她喜欢戴指环,恨不得十个指头都戴满。女子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打开放在桌案上,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玉环。
谢亭接过去看,想那孩童胖胖的小手带着这个,也忍不住笑了笑。
女子说,娘子怕她吞下去,指环上有根链子,套在手腕上,那起贼人给她扯下来,还不知怎么哭呢。
抱刀的糙汉也不禁哀叹了一声。
谢亭和陶翁看他,他说,我们女儿也只有两岁,谁不心疼?
谢亭把指环还给她,说,确实没有见到尸首?
女子摇头,激动说,公子说她活着,可是真话?那时零陵王妃去褚家闹了几回都没有结果。
谢亭说,详情我也未能尽知,只知陛下近二年一直在寻她,直到去年柔然和大魏打仗战败,派使者来,才知柔然大将于陟斤有一位出自琅琊王氏的王妃,是从秣陵宫一个侍卫手里救下的,非常美貌,带有一个女儿!
女子不禁高兴起来,又担心说,论起来,褚皇后和如今的营阳王妃离前朝不是更近?她们尚能放过……晋室早已禅位,如今的陛下,还不能放过我们娘子?
谢亭笑说,无需担心,陛下已安排下住处,是要善待她们母女。
女子又疑惑说,当真是我们娘子?
谢亭说,听使者形容倒是——如今陛下派我去接,娘子若能同去柔然,一则可以辨认,若不是,可加派人手再找。二则若真是王妃,必然也更愿意与相熟的人回来。
女子低头想了一回,表情一阵高兴又一阵为难,看她郎君说,若真是我家娘子,我倒真想去……
抱刀的糙汉忙说,不可,你一个女娘怎好跟他们出门,你去了,孩儿怎么办?他起身便要拉他娘子走。
女子一面被他拖着走,一面回头问谢亭,我可能带着孩儿去?
陶翁忙拦住糙汉说,从长计议,从长计议,这多晚了,今日也走不成。
糙汉才放开她,又坐下商量。
谢亭说,如今光景,带孩儿出去,确是不安稳。郎君不放心,倒是可同去。
女子一面抽泣一面说,从小,娘子待我就如亲阿姊一般,我阿母去了,还是娘子典卖了首饰……
糙汉哎呀了一声,嘟嚷说,要讲好多遍!
陶翁说,你们想想,孩儿可有可托付之人?
女子想了一会儿说,原本娘子的乳母由我们奉养,如今她去了,她有个孙女还和我们住在一处,可她也只有九岁,今日我们出来,把她和孩子托给邻里,一两日还可……
谢亭说,把她俩一并接到谢府,由接你们来的孙嬷嬷一并照管可好?
糙汉连连摆手说,不去,你们高门大户的,还不知怎么欺负我们孩儿。
陶翁哈哈笑,说这郎君说的,我们公子接孩儿去,是客人,谢府那么大,各过各的。
糙汉想了一下,小声说,要是零陵王妃,还可放心。
女子惊了一下说,你这会儿想起王妃了?逢年过节,她女婿景平帝蒙难,我说去致意,你为何不去?
糙汉结巴说,那……那礼数……它太……
女子瞪了他一眼,冲谢亭低头说,公子见笑,不如让我们商议商议。
谢亭说好。
陶翁带他们去休息,待走出这院,小声劝说,公子既然用得着你,肯定是要对孩儿好的。零陵王妃待你们怎样我不知,但王妃在建康,你去托付,必要亲自送去,一来一去,这里恐怕已要起程,万一王妃不在建康,又如何处?
女子说,翁翁虑得是,待我和他再商议商议。
陶翁带他们进了客房,又吩咐人摆饭,俩人坐在房中先是谁也不理谁,待摆饭的人出去,女子关上门,说快吃吧,吃了你再生气!
男子抬手让她静下声,他凝神听了听,周围没人,才慢悠悠地坐到饭桌边来,用随身带的银针试了试饭菜,无毒,俩人才吃起来。
男子比划了一个驼背的样子,小声说,异骨术。
女子小小惊讶了一下,小声说,如何看出来?
男子指指左耳后,小声说,有个气结。
女子说,溪儿怎么没有?
男女不同,女子在脚踝,并且男子练此功需从小泡骨花草水,有一股极轻的,像下雪过后,初一开窗那种味。
女子忍不住一笑,想他平日装糙汉,猛一冒这精细劲儿,倒显出憨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