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晋州与祖父不亲。
可不亲是一回事，亲人离去又是另一回事。
方才在城门风光无限，杀妖百万，威势撼震四方，还不到半天就这样一命呜呼了。更何况，他的祖父徐连山已经到了离魂境界，神魂与炼气阶有本质的变化。
从守灵到下葬，徐晋州一直恍恍惚惚，如在梦中，直到葬礼结束，皇城的贵人来到安荣城。
这下所有人都说徐家老祖以命除妖魔感天动地、造福万民、上达天听，将要得到爵位封赏。
不过秦语阑完全没有对城内喜气洋洋的氛围感同身受，因为昨夜秦语珍忽然把她的那份家产交还给她，那时她正在宋谷风房里，请他帮忙查看自己修为提升过快的原因。
他如同帮她纠正修炼心法时那样，以灵力游走经脉，不同的是，这一回她隐约察觉到一股凝视的视线，可那双眼睛又是闭上的。
“你刚才……好像在看我？”秦语阑迟疑地提出疑问。
宋谷风维持把脉的姿势没有动，过了一会儿眉心微微蹙起，睁开眼说道：“是，虽然我目前的修为只在九阶，可神魂到底是离魂境界，方才我以神魂外观你的识海。”
“所以你都九阶了么，才接近两年时间，好快啊！”秦语阑感慨。
“我知道该如何修炼，这是我能达到的程度，倒是你……”宋谷风顿了顿，接着先前的话说道，“我在你的识海之外看到一层灰雾，它们在阻挡我的查探。”
灰雾？秦语阑立刻沉入识海，可她的神识只能从内而外放出，几经周转，却并没有发觉异样。
“我什么都没看见。”秦语阑睁开眼睛，茫然地说道。
“你最近可有把什么东西放入识海，或者让它接触到什么东西？”
……她有！
她把镜子放进识海里辅助修炼了！可这是那本仙尊大能遗留书册中所记载的方法，而且许多法术只有与镜子建立了神魂联系之后才能施放，比如她最近学会的镜隐之术。
秦语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坦白道：“我有，但那只是帮助修炼的法器。”
宋谷风闻言看着她，探究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好吧，你心里有数就好，偏门的法门虽然有用，却往往——”他顿了顿，“祸福难料。”
祸福难料！秦语阑心头随这几个字颤了颤，不过即使没有这句提醒，她之后也不会再用这种方法加速修炼。
宋谷风见她已明悟，继续坐回去摆弄符纸和各种颜料，不多时，手边已经堆满厚厚一叠。
“那天你是怎么说服守卫放我们进去的呢？”
那天？宋谷风抬起头，想到他们三人查探那间最大平顶房屋的事，说道：“你既知我神魂仍为离魂境界，那么以神魂震慑，使人失神片刻这样的事，自然可以办到。”
所以他并不是说了什么，而是以神魂使守卫片刻失神，而后他又带头做出一副准备进入结界的姿态，守卫自然也会恍惚间以为自己盘问完毕。
“你真的好聪明！”秦语阑赞叹道。
谢谢，你可以不那么夸的，就像在夸三岁小儿。
宋谷风埋头继续画符，而这时秦语珍呼唤着她的名字敲响了门，一进门就把厚厚一叠字据银票等物事放在了他面前。
“这是……”
“你的那份家产。”
“我用不上，不一直是你替我收着吗？”
秦语珍默然片刻，“现在你不拿，之后可能拿不回来了。”
“什么意思？”不等宋谷风代她回话，秦语阑就忍不住走上前问道。
“我已经答应与徐晋川的婚事，守孝过后就会成亲，徐家已经开始接管秦家的商铺了。”秦语珍指了指她带来的那叠东西，“帮你折算成了地契和银票，如果你想开商铺，可以自己去办，这样不必受到徐家辖制。”
秦语阑一时说不出话，这消息来得如此突然，她需要一点时间辨认听到的每一个字。
“可是……你、三小姐愿意吗？”
秦语珍摇摇头，自从秦家出事以来，她就失去了往日的天真活泼，面上很难出现笑容，“我是否愿意又有什么要紧呢，总归不是最坏的选择。”
秦语珍走后，宋谷风把那叠东西交给她，又把方才所画的符箓全部放到她的手中。
“这是做什么？”秦语阑不解。
“我已经九阶了。”
“我知道。”秦语阑皱眉，“这和你给我符箓有什么关系？”
宋谷风不说话，只是看着她，那张她日日夜夜想要取回的面容露出了她不熟悉的神色，有不容更改的坚决，也有不易察觉的不舍。
像是在问，你真的不明白吗？
其实她明白的。
他已经九阶，再进一步，便是离魂。
他即将回到他原本的境界。
“等到离魂，我就能把误占许久的身躯归还与你，到时便可偿清所欠。”
“你已经不欠我什么了。”秦语阑摇摇头，“取代我的身份是欠，助我修炼救我性命是还，到时候你交还我身躯还算我欠你的。”
宋谷风忽然笑了，眉目舒展，面色放松，“那就欠着吧，到时候我向你讨要。”
“可是……”秦语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离魂后可以夺舍不假，可我没听说突破这个境界可以换身体的呀，你到时候要怎么做？”
“自然是找一具野尸作为代替，突破时将神魂附于其上，重塑尸身面貌。”
“……记得把尸体多洗几遍。”
……
第二天一早宋谷风就走了，秦语阑目送他过后，抱着厚厚的钱票和符箓，却一点开心的感觉都没有。
大佬走了，秦语珍去和徐晋川培养感情，徐晋州不知跑哪里去，偌大徐家，竟然一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
无事可做，不如杀妖魔。
赤脚的小童手持纸讯，沿街叫卖。
“翎王已到安荣城，徐家即将封爵——”
翎王？不知道，不认识。
徐家封爵？不感兴趣。
秦语阑脚步不停，来到城外，一脚踏入熟悉的山林，不过她并不打算留在此处，徐祖已清理附近绝大部分妖魔，她得趁着白天走远些，不然夜里杀不了几只。
路过前些时日杀妖魔的密林时，她忽然听到利器劈砍的声响，便往声源处走了几步。
徐晋州手持佩剑，一声声、一下下地往面前那棵老树上砍。
“徐兄？”
秦语阑叫了好几声，徐晋州才回过神，面带茫然地看着她，“小花？”
他是在为祖父的逝去难过吗？因为生前未曾侍奉在侧，所以人死后方开始后悔。
“你……节哀顺便。”
“节哀，节什么哀？”徐晋州似乎没反应过来，重复了两句才露出恍然神色，“节哀。哈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大笑起来，可秦语阑一点开心的感觉都没从他身上看出来。
秦语阑就在旁边等，等了良久，他终于笑累了，停下来，一直以来不爱闲停的嘴巴却不说话了。
“我准备去除妖，你去吗？”
“语阑怎么没有来？”
“她走了，有事，这段时间不在这里。”
“是吗？”徐晋州自嘲地笑了笑，大声道，“都走了，走了好，走了好啊！”
他的状态已经很混乱了。
“我送你回去吧，你心情不好，休息几天。”
“不！”徐晋州反应激烈，“我不回去！让我跟着你吧！跟你去除妖魔！”
“好好好，那就一同去除妖魔。”秦语阑哄道，看了看他丢在地上的佩剑，“你的剑没有附灵，遇到危险记得往我这边靠。”
徐晋州得了同意，安静下来，默默地捡起佩剑，垂着头，跟上秦语阑的步伐。
走了半日，天色渐暗，秦语阑冷不丁听到一句。
“其实有的时候，我觉得你才是语阑。”
……
选好除妖魔的地方，停脚修整之前，秦语阑谨慎地拿出镜子，准备排查一遍环境。宋谷风不在，就好像安全感的护墙上破了一处缺口，没有人兜底，生死安危都要自己注意着。
这是她第一回用镜子观察这样广的范围，之前总是锁定一个目标去看，而这回是漫无目的地搜寻。
地面的落叶、树干的孔隙、树枝的背面，草丛、灌木、砂石，并没有会在镜子里呈现为漆黑颜色的妖魔或者画皮魔幼虫躲在暗处。
只是……此处背阴，四面围合，仿佛一处阴森的坟墓。
随着天色昏冥，镜子里的景象似乎升腾起一层黑色雾气，秦语阑脚下的地面动了动，钻出几只白嫩嫩的幼虫，她吃了一惊，连忙跳开，就要用天火去烧。
等等，它们是怎么来的？之前明明没有看见这里有什么黑色的阴影，秦语阑动作一顿。
“虫子过来了！”徐晋州喊道。
她后退着躲避虫子，凝神用镜子去寻地面之下，在方才立足的地方，竟然埋着一堆黑色的卵！
弯刀出鞘，掀开那块泥土，明晃晃、白生生的一堆卵就出现在眼前。不少卵已经孵化，还有一些虫子破壳到一半。
她可以肯定，方才检查时镜子里绝对没有照出这片地面下的黑色留影。
天火祭出，虫身翻滚，这些妖魔尽皆变成焦炭。
忙碌两个时辰，附近几乎被清空出一片净土，秦语阑点燃用火折子升了一堆火，给徐晋州贴了一张金刚符，忽然将纸盔甲拿了出来。
徐晋州一看见便说道：“这个你还留着啊，我的那个已经到了使用时间，自己燃成灰了。”
“我的还没有到使用时间。”在第一间平顶房屋戴上头盔换上特质衣物的时候，她就已经撤了法术，用上自己的镜子伪装之法。
“明明是同时用的……”徐晋州嘟囔几句，也不再深究此事，转而道，“你是怎么在经过紫雾房间后还把那些东西带出来的呢？”
紫雾杀死了他们身上所有的虫卵，可秦语阑带出的那些却完好无损。
“如你所见，我用了纸盔甲，这本来是伪装操控之术，折纸中空，其内自成空间，放在里面相当于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秦语阑动手拆开折纸，提醒道，“站远一些，里面是上次没用完的虫卵。”
“可是……那只麻雀现在还好好的，说明卵没有问题啊？”
“说不定，上次是白天喂的，而现在是夜晚。”
“白天夜晚有什么不同吗？”
秦语阑看到镜子里的此地依然蒙着一层黑气。
“夜里，有魔气聚集。”
从徐家带出来的卵暴露在空气中，一颗一颗，莹白光洁，就这样看着似乎毫无威胁。
秦语阑用镜子看，却只见卵原本的颜色中逐渐晕染上黑雾一般的魔气，那黑灰逐渐加深，最后变成纯然的漆黑。
可用肉眼，卵依旧是白色。
接着，稀碎的响动从稀疏到细密，一颗颗卵中的幼虫破壳而出，与画皮魔的幼虫——一模一样。
“这是、这是！”徐晋州瞪大眼睛，瞠目结舌。
“是妖魔幼虫。”秦语阑一锤定音，“那些卵是妖魔——画皮鬼的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