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有魂灵连奈何桥前的路堤都过不了的……”鬼差看着眼前男子喃喃自语。
这魂灵长的真俊啊。
这是鬼差刚才从客栈前看见这个魂灵时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眉梢斜斜插入落下的几缕鬓发里,嘴唇很薄,配上那刚从了因池里出来近乎惨白的肤色,应该算得上秀气了。可偏偏他的下颌轮廓以及额角、鼻梁都像是刀削过一样,棱角分明,平添几分舒朗的硬气。
高束的黑发被打湿了,宽袍也在不断往下滴水。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始终挺拔的身姿。
鬼差在忘川河边“迎来送往”,见过很多模样生得好的魂灵,但没见过这样好看的,比有些俊俏小姑娘还好看……
鬼差当时看着魂灵喝下老婆婆递过去的孟婆汤,第二个念头是这魂灵怕是过不了桥吧?
这念头虽然生得莫名其妙,但事实证明非常具有预见性。
那魂灵离桥一寸远,就被硬生生止住了。他也不急,转身看向鬼差。
鬼差刚要伸手去拉那魂灵,可却突然犯了怵,手一僵又落了下去。
“走吧,去找渡灵师给你渡灵。”鬼差很不自然地说,心里莫名有点怕这个魂灵。
为什么呢?
他一冥界鬼差,虽然品阶不高,但也不至于怕一个刚才“上面”下来的魂灵吧?
走了一会儿,他想明白了点。
刚开始看到这个魂灵时他就觉得有些怪异,只不过那时只顾着关注那张脸了,没仔细想为什么。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这个魂灵没有表情。不是天生性格冷淡不喜言笑的那种没有表情,而是像被傀儡师制造出的傀儡一样,不具有能在脸上表达喜怒哀乐的能力。
可他肢体又很灵活,不像是傀儡机关那般僵硬,起码走路不是一顿一顿的。
鬼差悄悄扭头看了眼旁边的魂灵,似工笔勾画出的侧脸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质,鬼差又缓缓转过头。
一般来说,从奈何桥回客栈的路上,鬼差都会给魂灵讲遍流程——过不了桥是因为你心里还有执念未消,得找渡灵师渡灵,渡完灵后再喝一次孟婆汤,再过一次桥,如果还是过不了,就再找渡灵师,如果渡了三次灵还是过不了的话,就……
永远留在冥界了。
一般来说,他不会给魂灵说最后一句。因为渡灵三次还是过不了奈何桥的其实很少见,就他奔走忘川沿岸这上千世来说,也不过遇到过五个。
但他再次莫名觉得这魂灵估计会变成第六个。
可这次很特殊,鬼差既没有想和这位木头脸多说一句话的打算,对方也没有像其他魂灵那样问去哪儿、干什么,所以一路上只剩下沉默了。
回到客栈前时,鬼差看到今天轮值的渡灵师夏不言正瘫在躺椅上嗑瓜子——这位爷就是那部分很少见的魂灵,虽然不是他遇到的五分之一,渡了三次了没渡过去,因为体质特殊留下做渡灵师了。
夏不言见鬼差带着一个魂灵从奈何桥的方向过来,懒懒散散的伸了个懒腰,“好久没干活了——这位公子长的真俊!这周身气度,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要说皇亲贵胄也不是没有可能,不知年岁几何,有无家世,平日里都喜欢些什么?”
鬼差:“…………”
鬼差轻咳了一声,“夏大人,这个魂灵过不了奈何桥,还得麻烦夏大人给他渡灵。”
夏不严大手一挥,手里的瓜子壳撒了一地,“职责所在,交给我吧。”
夏不言面容算得上清秀,五官并不张扬,远看温润如玉之感。配上他那身素白的宽袍,俨然一上京赶考的书生。
可这种错觉只存在于“远看”,挨得近了就会发现他一颦一笑间尽是风流和痞气。不过倒也和他那张读书人的脸并不冲突,多看上两眼,有种意外的和谐。
而他自己显然也没有把自己定位成温润谦和的读书人,除了那身没有任何纹样的素白宽袍,余下的装束就和读书人扯不上一点关系了——腰间拿两根红蓝交缠的丝帛腰带扎着,垂下的丝帛还被细细打了结扣,左手食指白玉银戒,右手中指雕花银戒,头发半绾着,拿一支仙鹤流苏发簪插着。那仙鹤单脚立着,翅膀大开,有一种下一刻就要腾飞的架势。
他拨了拨前面两缕垂下的头发,“走吧,这位公子。不知公子如何称呼?看你这装束,应该是……唐朝?”
见对方不回答,夏不言善意的理解为“他不是不理我,只是喝了孟婆汤忘记了”,于是又开始自我介绍道:“我叫夏不言,表字泽林。”
“昨天还泽玉呢……”鬼差小声嘟囔。
“是值守这一带忘川沿岸的渡灵师,之一。公子生得这样好看,为什么不多笑笑呢?都说世事无常,可凡尘因果谁又说的清?这所谓莫问前尘,过往已成定数,还是及时行乐方是不枉一生啊……”
“你叫夏不言?”那魂灵终于开口了,语调平得跟念同一个字一样,夏不言愣了愣,好半天才眨眨眼睛,“对啊!”
那魂灵点点头,“名字挺好的。”
夏不言谦虚地微微颔首,报之一笑。
感觉有哪儿不对,但他也说不上来哪儿不对。
那魂灵却没有再说话。
一个闷葫芦!
夏不言摇摇头,又抓了一把瓜子。
“那就我带你去渡灵吧。那个……我灵力尚且低微,需要借助玄宸塔起阵辅助渡灵,所以我们现在……需要……去……那边……”夏不言盯着眼前魂灵没有丝毫表情波动的脸,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为了尽早摆脱这种令他很不舒服怪异感,夏不言决定速战速决。
但他的实力并不允许他速战速决——算灵算不出来。
夏不言看着骨牌上的墨迹从内而外渗出,可就是不显字,最后玉一样的骨牌都快被染成黑色了,一个信息都没算出来。
夏不言:“……”
“失误,失误,”夏不言讪讪一笑,随即正色:“这是天数!说明你的执念太深,且关系重大,不能随意泄露!”
不知道那个魂灵信了没,反正在阵法外侧的鬼差听得一愣一愣的。
“既然如此!那就直接进魇界吧……”夏不言表面风平浪静,内心却在万马齐奔,祈求千万不要进错魇界。
可惜再次事与愿违——
当夏不言看到黑白无常一顿一跳地出现在眼前时,下意识想上前去打招呼。
可下一秒,黑无常的头咔嚓一声从脖子上断开,咕噜咕噜滚到地上,而他的身体还在依然往前跳。
白无常伸着两条竹竿似的手臂向他跳来,两行红色粘稠的液体从苍青色的眼窝里流出来,无声的滴到地上。他的手臂突然开始变长,长到一个诡异的程度,就快挨到夏不言了。
这是什么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夏不言心里哭天喊地,但作为渡灵师的职业操守还在,一手拉起旁边一脸波澜不惊的魂灵就跑。
跑了几步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魇界,于是果断画符念咒一顿慌乱操作后出了魇界。
“大哥!!!祖宗!!!你生前是做噩梦吓死的吧!”夏不言惊魂未定,按着胸口大喘着气说。
祖宗魂灵不说话。
夏不言:“……”行吧。
因为他自知理亏——刚才的场面是这个魂灵的执念,还是他失误进错了魇界?
嗑了一把瓜子吃了一碟点心后,夏不言平复了了心情,提前画了张驱鬼符贴在自己身上。本来打算给某个祖宗魂灵也贴一张,但看见那张比万年冰山还冷的脸,于是果断放弃。
阵法再次启动,周围流光围绕,符文四涌。
第二次睁开眼时,夏不言心里咯噔一下。
熟悉的天,熟悉的地,熟悉的古树和树下红得妖冶的彼岸花,还有远处若隐若现的忘川上笼罩的雾气。
夏不言:“……”
今天出门没算一卦真是不应该!这要算一卦一定是大凶。
夏不言搓了把脸,顾不上前面那两缕被风吹得乱飞的长发——放在平时,这个时候他会一手攥住一边的头发尾稍,等风停了后拿出一把小梳子仔仔细细梳一遍。
阵法再再次启动,周围流光围绕,符文四涌。
第三次睁开眼时,夏不言心里又咯噔一下。
熟悉的天,熟悉的地,熟悉的古树和树下红得妖冶的彼岸花,还有远处若隐若现的忘川上笼罩的雾气。
夏不言:“……”
进不了魇界这种事是他渡灵十七世以来从未遇到过的,先不说这事传出去丢不丢人,这要是让他师父知道了……
夏不言一个激灵,求生欲换起了他百折不挠,坚韧不拔的美好品质。
“再来!”
阵法再再再次启动,周围流光围绕,符文四涌。
第四次睁开眼时,夏不言心里又双叒叕咯噔一下。
熟悉的天,熟悉的地,熟悉的古树和树下红得妖冶的彼岸花,还有远处若隐若现的忘川上笼罩的雾气。
夏不言:“………………”
心理心影面积已经快赶上忘川河水的夏不言打算第五次起阵,突然听见心态一直稳得不行的某个祖宗魂灵不疾不徐的声音响起:“你在干什么?”
在他的角度来看,就是眼前这个情绪不太稳定的渡灵师在不停的画符,进行一系列看着并不赏心悦目的动作,睁眼闭眼,以及逐渐魔幻的精神状态。
“啊……啊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夏不言知道现在自己脸上的笑应该比哭还难看。
突然,他将那两缕头发撩到后面,眼神坚定:“定是今日不宜渡灵!且等我回去算一卦,算一个良辰吉日再进魇界!”
祖宗魂灵轻轻点了点头。
“你先去——客栈,先住下,我带你过去。”
夏不言拍着胸脯顺气,带着魂灵离开玄宸塔,一路向着客栈前进。
“忘川河畔共有九九八十一家客栈,我们就近去你过来时的那家。”
“八十一家,”魂灵平淡的语调听不出这是问句还是陈述句,“那个婆婆不是孟婆?”
夏不言斟酌了一下,觉得后面一句应该是在问他,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婆婆?”
“——哦,嗐,你说客栈前的那个老婆婆啊,不是。你们人间都传说孟婆汤是孟婆熬的,而孟婆呢是个七老八十岁的老婆婆。但这传说只对一半——孟婆可是轮回司最好看的女官使,虽然不是二八年华,但远不至于七老八十岁。而那些客栈前面的老婆婆,都是轮回司下属,她们——”
夏不言看着空无一人的客栈,大脑宕机片刻后迅速运转:还没到戌时,分发孟婆汤的老婆婆应该还没走,就算今天汤提前发完了,她收摊走了,客栈门前也有当值的鬼差;就算鬼差偷懒去哪儿躲清闲去了,那还有魂灵呢。可现在,半个鬼影都没有!!!如果不是他眼睛出了问题,那就是——他们现在在魇界里。
夏不言左手抓起右手垂下的宽袖,擦了擦眼睛,但眼前还是空空旷旷的,与刚才别无二致,除了不知从哪儿飘来的一片槐树叶子。
夏不言:“…………”
此时,他更希望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半晌,他才喃喃开口:“我们在魇界里。”
夏不言崩溃:“你的魇界为什么会是冥界!?!?!?”
这话一出口,那个魂灵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松动,如果把那个细微的表情放大,应该是惊诧和疑惑吧。
但夏不言没空去管对方的表情了,他只是在愤怒、无奈、疑惑的情况下喊出了那句话,但现在略微冷静下来,一阵后怕紧随而来。
是啊,为什么一个从“上面”来的魂灵魇界会是冥界?
夏不言退后一步打量着眼前的魂灵,无法言说的窒息感紧紧包裹着他,一阵眩晕感袭来让他险些站不稳。
面前的魂灵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他应该被画进画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这儿。因为静止的画会让定格他的模样,不会像现在这样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魂灵,却仿佛死过千百遍一样,静态的面容处处透露出诡异。
夏不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这灵是不能继续渡下去了。
先离开这该死的魇界的魇界再说。
夏不言猛吸一口气,掏出一张黄表纸,尽量控制手不抖动的画了张符,催动符咒出魇界。
——天地间空旷得令人发寒。
之前进了三次魇界,之前以为是没进去,现在看来是一层套着一层一直在进魇界。
那现在就需要出三次。
夏不言画的第三张符堪称龙飞凤舞,比他刚开始学习画符画的还难看。
但难看是难看了些,符却没画错。
当看见客栈前支起的大锅和在鬼差指挥下排了一长队的魂灵时,夏不言心里那根绷得太紧就快要断了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你先去客栈住下,里面会有人帮你办理入住。”夏不言的声音带着遏制不了的颤抖。
“你声音在抖。”魂灵毫不留情的拆穿了夏不言。
“没有。”夏不言生硬回应。
夏不言在对方接下来可能的“为什么”问出来之前,挥手招来一个鬼差吩咐他带魂灵去喝客栈,自己脚下抹了油一样顺滑地溜走了。
溜了好远距离,夏不言停下来,唤了附近几个鬼差过来:“你,去总殿,你去幽冥谷,你,去鬼域,你去覃山……去找我师父,就说有一魂灵诡异至极,需要他老人家出马,让他等我过去细细告知。找着了就回来给我报个信。”
鬼差听完后立即四散。
鬼差最后是在幽冥谷的林子里找到夏不言的师父嵬介的。
嵬介是冥鬼,与冥界同存。和他绵长的生命一样,他的形象也有种仙风道骨之感。须发尽白,满脸沧桑。但这副老人的面容算不上好看,但不至于凶神恶煞,所以平时并不会戴鬼面。
嵬介听完夏不言因心悸而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伸手抚着齐整的长须,眼睛快眯成了缝。
过了良久,夏不言忍不住要出声时,嵬介开口了:“带我去见见那个魂灵。”
嵬介看见夏不言口中那个诡异至极的魂灵的第一眼,就知道这魂灵不普通。
因为这个魂灵周身围着一圈淡淡的环火流光。当然,寻常人是看不见的。
这圈流光应该是某种封印或者是——保护屏障。
环火流光,冥界据说失传已久的一种灵术,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魂灵身上?他进了幽玄门之后经历了什么?
可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出这个魂灵身上半分其他痕迹。
“师父?”
嵬介挥挥手,缓缓叹了口气,“我渡吧。”
低沉粗犷的声音很有威慑性,夏不言还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抿着嘴退到了一边。
嵬介负手缓缓走近魂灵:“你还记得什么吗?”
“我应该记得什么吗?”
嵬介盯着魂灵,眼神并不锋利,却仿佛能洞悉一切。
半晌,嵬介点点头,以一种老者特有的慈祥说:“那就进魇界吧。”
抬手,压下,快得甚至连吹过的风都来不及撵上嵬介的白胡须。
阴冷的风贴面而过,黏黏糊糊的,裹挟着一股草被碾碎了的味道。
他们站在一道凸凹不平的石路上,两边是高耸入云的山壁,遮的下边没有一点光线。
冥界随处可见的幻草在这儿也看不见,嵬介画了张符点燃,火苗窜出的瞬间,一阵黑雾笼过,火苗像被用盆水从上面浇下来,熄灭得彻彻底底。
在火苗仅燃烧的那一瞬,嵬介看见了石壁上若隐若现的一抹寒光。
暗色隐藏了嵬介骤然放大的瞳孔。
嵬介当机立断退出了魇界,阴风裹着他干瘦的胳膊猎猎作响。
“为什么出来了?”魂灵在夏不言开口前先问了。
其实夏不言想问的是“为什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因为以他的悲惨经验来看这个魂灵的魇界肯定不会自然消散,出来是迟早的事。
但这才进去……几秒吧。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嗑出一颗瓜子,就这么卡在牙齿间呆呆地看着他师父和那个一脸平静的魂灵。
“那个地方不能继续待了。”
夏不言听出来他师父说这话的时候不同于平日的沉稳,隐隐透着些……急促,于是默默放下了手里的瓜子。
“那是什么地方?”
夏不言一听忙转过身用口型给魂灵说:“你怎么没点眼力劲!!”
但嵬介回答了:“冥界,无妄涯。”
“啊?”夏不言一边眉梢都快翘进额上碎发间了,“我怎么不知道冥界还有这么——”
“不言,带他去喝孟婆汤吧。喝完就直接留下来吧,不用渡第三次了。”嵬介打断夏不言,又凝重地看向魂灵:“你渡不过去的。”
魂灵眼睫微动,最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嗯。”
那是一声极轻的回应,听不出半分不甘和怨憎。
等魂灵喝完孟婆汤,嵬介负手立于台阶上,没看阶下的魂灵,而是望向远处的忘川,半晌,缓缓开口:“你入我们这行做渡灵师吧,进魇界或多或少会受反噬,我那徒弟才进了一会儿你那魇界,这会儿已经躺下了,而你却没什么事都没有。这么特殊的体质不做渡灵师可惜了。”
嵬介说完,收回目光,静静等待魂灵的回答。
“好。”
听不出悲喜。
嵬介点点头,“给你自己取个名字吧。”
魂灵罕见的皱了皱眉,半晌没回应。
“既然想不出,那就凭天数吧,”嵬介甩出一张布帛,那布帛飘到空中,骤然变大了好几倍,浮到魂灵面前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金色小字,“这是千字表,你随便圈,圈到什么就取什么字。”
魂灵抬手隔空随意划了一个圈,泛着光晕的圆圈射到巨大的布帛上,圈出一个字,“左”。
他手指一转,又随意圈了一个,“忘”。
“左忘。”魂灵读出来他的名字。
“不再圈一个?”嵬介在后面问。
“两个字,够了。”
“好,”嵬介郑重的点了点头,“左忘,以后就拜到我门下吧,我教你怎么渡灵。”
左忘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