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珀有机会给制造机械实体的工厂系统植入病毒,或造成连锁爆炸,但AI城市的构建原理和呈现出的风貌弄坏了可惜,安珀就什么都没做。
半小时后他就进了他先前参观过的俘虏营。
不清楚外界战况,半个月后他被式凉用一座能源站换了回去,人类陆续从海底迁回被YW原住民接管的南半球大陆。
这场收复了小部分南半球的胜利像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美梦。
变数应接不暇。
式凉声称,当下的局势没有稳定,接下来会冲突升级,人类须全员登入YW避难,身体由YW原住民照顾。
由于不想让人过度沉迷虚拟世界,安奕没有深入研究时间流速的技术。
如今紧接着那个提议,式凉减缓了YW时间流速,与现实达到3:1。
事情,主要指式凉,已远远超出安奕预想。
她顺着网络伸向现实的触角都被斩断了,验证不了此提议的条件的真实性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人们无法看到的现实,如今已经成了任凭式凉捏造的另一种虚拟。
YW原住民基本都解放了,他还要做什么?
系统也想知道,但它对之前宿主问自己的问题还毫无头绪,再问实属自取其辱。
式凉在论坛公示了作战方案。增加了问答模块。对不断刷新的疑问,一一给出了无懈可击的解答。
对于安奕的疑问,他回:
“帮助人类,恢复和平,实现正义。”
关于避难提案的问答,安珀没见人问,于是他就问了:没有愧毁机制,人类如何信任AI?
发出去不到三秒,终端就跳出之前那特殊条频道的通讯。
“我将为正义的不可侵犯性而保有人类的神圣性写入了YW原住民的核心程序。”
听到他温和平淡的声音,安珀略微沉吟:“人类有个狗屁神圣性?”
“即便知道自己身体的组成和运作的机制,人还是将其当做至高的圣殿。在看到绽开的皮肉下露出骨头,知道脑浆有可能从鼻子里流出来,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团不同浓度的血水组成的肥瘦相间的肉的瞬间则会恐惧。
“自古人类道德和秩序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对自身神圣性的臆想,甚至说基于人类中心的意淫之上。直到现在也没有脱离这个框架。
“现今母爱的概念,与男权时期基督教的兄弟之爱是重叠的,追溯到古罗马时期这种感情被称为公民友爱,即对全人类的无私之爱。而在过去的那些时期,母性和母爱时常被曲解成妻性、奴性的恭顺奉献。”
式凉用了过去的说法,随着四百年前那场彻底的废奴运动,婚姻随父权制一同瓦解,“妻”字被废止不用,“奴”重新造字。
“价值随着社会形态浮动。当一个人消解了另一个人的神圣性,视其为一块会动的肉时,那么对其做出任何事都是可以想象的。无论反叛的AI还是设定它们的人,都没有厘清人类的概念和价值,定位不明确,目标被曲解,造就了这个处境。”
修改西尔斯的人类属性过于容易,让式凉有此想法。
“总之,我认为人类和AI最理想的界限和交流,不是立足于充分的理解,而是这种有距离感的神圣性引起的互相敬畏。”
安珀赞同敬畏是比愧疚更有效的机制。
不过他认为提出并设立这种机制的式凉既无敬畏也无愧疚。
因为拥有这两种感情的人无法权衡二者份量,得旁观这两种感情引起的现象才可以。
严禺是第一批登入YW避难的人。
厌倦了主持无望战事,现有体制离了AI根本应对不了世界性灾难,引导公众的责任过分强加给她,她不堪重负。
而且她看透了表面上走向尚由人类自己决定,事实上他们早已没得选了。
少数人警惕着不肯登入也不会被强迫。
AI间的交锋涉及信号,出于安全考虑陆地和海底的避难所全都屏蔽了外部信号,他们无法得知外界情况,每天忧虑着战局,守候着沉睡的人们,YW中的实时影像铺满避难所的所有屏幕。
生活在YW的人无忧无虑地泛舟踏青、耕种开采、集体狩猎、举行节庆舞会……
日复一日的枯燥和焦虑中目睹着逃避的快乐,渐渐接受并习惯了无力感,自我麻痹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决定。
何况她想过,随着人们抛却肉身,贫富差距、生理差异消弭,正义作用于物质现实的难题被整个推翻,新的分配由视人类和正义为神圣、没有人性弱点的AI辅助进行,也许才是人类社会最为接近“共产”“大同”的一天。
九个月后的某天,现实只剩安珀和丹桂了。
安珀认识丹桂时陆地被占领,各阶层团体因她得以共处。
她果断有魄力,维持秩序而无立场,对人对事付出的关注有限但妥帖,是个堪称完美的和事佬。
她仍留在现实,心不在焉地看着人们在现实与虚拟间来去,对被逐海底的过往只字不提,让安珀觉得她对整个形势的态度值得玩味。
由于无聊,安珀每天去集体登入YW的安置区确认一下登入人数,那天偶遇了她。
她身着常服,及腰长发松松编成辫子,在一望无际的休眠方仓中像是站了很久,蛋形的护理机器人在她身边游走。
“刚路过发现外墙有机械臂作业,这种规模的工程我为什么没看到通知?”
丹桂闻言眨了眨眼:“我也没。”
他们不约而同抬头看向四壁投映的影像。
每个人的休眠仓也能调出其在YW中的活动影像,四壁显示的则是主要场所和关键NPC。
式凉的就在左侧中心,很好找。
他似乎察觉了他们的注视,对上了目光。
“这里需要重建。”式凉说。
接着他面朝虚空,下达命令。
“切断YW登出,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是反叛AI的主导者之一。
安珀微微张开了嘴。
丹桂则用手抵住了唇。
YW中的人们尚且一无所觉。
丹桂首先反应过来,她的手向餐厅方向晃了晃。
“你还没吃吧?我们边吃边聊。”
丹桂点了不少,正餐、甜品、酒都一口没动,安珀坐在她对面,感觉她并不震惊,而是在琢磨什么。
“你怎么想?”
“为了人类的安全说不大通,外墙的工事应该是反叛AI要把这里改造成它们的城市。”丹桂慢慢说。“我说不好他要做什么。”
“假设式凉至今没在这件事上说谎的话,那么就像人类为AI设置重重围栏一样,他大概想要合理教化,驯养人类,制造出AI与人类共存的绝对公平、无与伦比的乌托邦。”
丹桂不悦地皱了下眉,困惑又气愤。但这点情绪相对于这等消息是割裂的。
如果不是他们说,系统都不知道。
之前世界大战,然后宿主要帮人类,系统还没回过味来。
现在摆明是他联合策反了全世界AI、囚禁全人类——
放眼全宇宙可能就还好,但在任务者和系统界是相当炸裂的。
就在它想不出宿主如何超越上一个世界的作为,他都能刷新它的认识。
有点习惯了,系统甚至觉得宿主能做到也是怪厉害的。
而观察男主反应,说话间安珀的脸有点红。
希望是气的,虽然不像。
安珀在丹桂莫名其妙的注视下,从香槟桶里捞了块冰块含着,沾满冰水的手贴在脸上。
平复下来,他开了酒。这是他头一次喝。
瓶子空了,他没有醉的感觉。
“得阻止他。”
丹桂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十多天后人们正式对无法登出的事展开讨论,发现论坛已经消失了。
不安和阴谋论蔓延得很快,不过即使式凉公然说自己锁了登出,意见仍非常分裂。
无论怎样的声音,各种行动,都无法撼动式凉。
他已然成了秩序本身,与他心腹的一众YW原住民掌管着虚拟世界,同时控制着现实。
安珀和丹桂完全被开展城市建设的AI包围了,根本无力做什么。尝试联系上YW中的人也是徒劳。
一个个休眠仓像一条条棺材,呈放着一具具插着管的活死人。
丹桂盯着式凉的影像,安珀不知她是否真正在看,她带着惆怅和焦虑,却似乎并非因此而生。
安珀也试图从式凉的行动中寻找动机和薄弱之处。
但连日里他不封禁任何言论账号,也无人能近他的身,根本看不到他发号施令,那天切断登出倒像是说给他俩听的。
安奕终于坐不住了。
安珀看到她走过一个又一个场景,越走越快,来到式凉住所,就一系列事质问他。
“可成全我的是你们。”
式凉为她看茶。
“你们这些有良心的普通人。”
她挥手打翻了茶水。
式凉不急不恼地继续说:“有良心但是软弱怠惰,贪安短视,自我中心,不接受责备。用怯懦无能当沉默的通行证把自己送到无可厚非的立场上,最终让自己在最糟糕的陷阱里也无可指责。”
“这是受害者有罪论——”
“是受害者有责论。”
明明是独断的话,他柔和的嗓音却带有一种病态的善意,又或者说是雅致的恶意。
“有罪的是我,谁都不能冒认。”
“如果你也受过苦难,也觉得自己也有责不受害吗?”
“若用经验解释一切天意和现象,就会导向这个结论。”
“那个结论错了。你曾说要实现正义。”
“是。”
“正义是整体的理想,不是个人理想的简单总和,更不是个体的一厢情愿。”
“所以我意在用正义指向社会基本结构,社会整体。分配正义优先于纠错正义,基本结构优于单个要素,正义与人类社会不可分割。社会具有协作又冲突的特征,需要正义原则对人类的行为进行规范,对人类社会制度进行安排和设计。”
“你如何能超脱社会和人本身思考正义,制定正义原则?”
“‘我’打通了网络和现实的信息壁垒,汇集了全体AI和人类的智慧成果。”
另一方面系统让式凉得以穿梭于多样世界。
安奕按住太阳穴:“你把自己当神吗?”
“一种正义观比另一种正义观可取,源于它的广泛性。我只能说,我引领的社会就是更接近理想的社会。”
“哪种理想?”
“普世的和谐稳定。”
“正义是社会制度的首要价值,但高度稳定的社会没有内在意义,井井有条而死气沉沉是失败的。”安奕反驳,“活力和创新才是一种高于良序社会和高度稳定社会的理想社会。”
“井井有条死气沉沉的是在此之前的现实。现在一个个孤立的人类重新连结了起来。”
“像是被鲨鱼包围追赶的鱼群,你和你的AI军团把他们吓坏了。”
“他们迟早会发现自己正身处前所未有的安全。”
上个世界他瓦解了政府,没有法律,没有监管,所有规则化为一纸空文,失去了束缚,人们为此绝望至极。
人恐惧并痛恨着自由。
为了安稳可以膝行至权威脚下献上所有自由和大半灵魂。
如果人有所谓的灵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