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杳窈垂眸,余光扫过问心,却骤然听见闻佩鸣喉间轻笑。
闻佩鸣今日仍然是素袍在身,连手中的戒指都卸得一干二净。他整个人就像是被打磨光滑的玉,置身金碧辉煌得照渊阁内,眉眼间的秾丽还能盖过四方锦绣。
“师姐,在回到乾阳宗前,留在我身边吧。”
云杳窈一怔,松开问心,道:“我们本就是同行者。”
闻佩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扣在茶盏上,青瓷难比他肌肤玉耀光滑。
“若我说,我要的是师姐寸步不离。”
话音未落,徐清来眼神杀向他,将手中空盏狠狠砸在桌面上。
哐当一声,她声音依旧冷清,甚至没什么起伏:“闻师弟这话,未免有些冒犯了吧?”
突如其来的声音和闻佩鸣暧昧含糊的话让云杳窈心惊肉跳,好半天还没找回声音。
闻佩鸣不动如山,甚至还比刚落座时多了几分从容,他丝毫不畏惧徐清来的气势。
两人的灵气在空中相抵,先是震碎茶壶,而后并未消解,余波各自震碎对方手中茶盏。
茶水洒在闻佩鸣手中,水淋淋的湿润感并未使他面上显露不悦。
他仍是噙着笑,不慌不忙解释道:“师姐误会,我们是名门正派,我与云师姐不是合籍的道侣,我怎么敢生苟且之心?况且,这不过是在谈生意,买卖不成仁义在,师姐勿要错会我意。”
云杳窈按住徐清来,给她一个眼神,让她先冷静下来。
她先是搬出岑无望:“我尚在为亡夫守节,师弟所说的,恐怕不合适。”
然后便主动加价,袒露诚意:“其余的,古籍、剑法、灵器、灵石……凡师弟想要的,我可尽力寻来。”
闻佩鸣捻了捻晶亮水渍,拿出帕子擦了擦手。
“师姐还是不懂我的意思。”他耐心道,“世人眼中的稀世珍宝,在我照渊阁里,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俗物,这世上令我意动的,惟有诚心真情。”
他哧笑道:“而且,岑师兄与师姐,说到底并非道侣。一生一世很长,师姐何必贪恋过早夭折的缘分呢。”
观察到云杳窈面色未动,闻佩鸣最终让步。
“这样吧,从蜃市开启到结束,只要师姐能够与我寸步不离,我便为师姐破例这一回,如何?”
这么算来,不过是几个时辰的功夫。
待她见到剑心的持有者,她便立刻找机会溜走。
云杳窈心底转了几个来回,觉得这件事稳赚不赔,道:“成交。”
徐清来的目光在两人的身上来回打转,几度想要说点什么,但看到他们已重新沏茶倒水,谈笑风生。
云杳窈笑眼弯弯,递茶给她:“白日的蜃市上应该有不少古籍典藏,好不容易下山了,师姐可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徐清来会意,点头道:“那是自然。”
她斜睨闻佩鸣一眼,对方宽袖翩翩,风流雅致,却难以捉摸。
不止是徐清来搞不懂闻佩鸣,云杳窈也看不透他。
若说他是生意人,但怎么看,这都不像是划算的买卖。
诚心真情能够矫饰欺人,她半点不相信闻佩鸣所图为情。
古往今来,能够打动人的不过三样东西,美色、权势、金钱。如若是修士,还有可能是为了修为与机缘。
闻佩鸣背靠照渊阁,在南荒无出其二,前三者对他来说早已不足为奇。
云杳窈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射起来。
她看了一眼挂在床边的问心,还是不放心,将它抱在怀中,接着思索。
明亮的卧房内,她的心脏咚咚直跳,略显烦躁。因为抱着剑侧睡,所以她其中一只手的手背正贴在心口。
云杳窈脑中忽然闪过新念头。
诚心真情,刚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云杳窈与徐清来都将注意力放在了“情”上。
但如果最终的落脚点是“心”呢?
所有剑修平生都有两大追求,登峰造极、人剑合一的修为,以及令人望尘莫及的剑术领悟。
正如闻佩鸣自己的意思,这世间所有东西于他而言都唾手可得,只有这种难以企及,虚无缥缈的珍奇,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拥有剑心,对闻佩鸣来说如虎添翼。
算起来,剑心被夺时,闻佩鸣并没有上山。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参与子时后的蜃市交易,献礼名单需要层层筛选,肯定早就定了下来。
照渊阁少主远赴乾阳宗学剑本就稀奇,还特意备礼来见她。
因为她与晏珩是当世仅存的,与岑无望有直接联系的人。
问心弃主,剑心难顾,身销魂灭,死于非命。
晏珩到了这个境界,离飞升仅一步之遥,对这个徒弟只有惋惜,并无太多执念。
云杳窈则不同,自岑无望过世后,只要提起他,便能联想到她这个深情师妹。
剑心献礼之事疑点重重,背后人未曾露面,若要推一个人去试探对方,自然是以她为先。
云杳窈再次睁眼,更觉得闻佩鸣此人深不可测。
她若拿到剑心,还能离开大泽吗?
云杳窈坐起来,将掌心摊开,丝线顺着掌纹蔓延而出,其中有一根丝线异常鲜艳,且不断延伸至远方,即便已经抵达了视线不可及之处,她也能感受到,另一边浩瀚如海的灵力。
犹豫过后,云杳窈用指尖勾动丝线,闭眼催动贪惑往深处潜入。
这缕幽暗的鬼气畅通无阻,云杳窈能与之共感,自然也能感受到,它比下山前更加茁壮。
贪惑遵从本能,嗅着气息追寻至晏珩灵府。
在云杳窈的印象中,晏珩这人两世都没什么弱点,除却飞升外,他这人几乎达到了无欲无求的地步。
贪惑想要钻灵府的空子,难如登天。
然而当她真的看见晏珩灵府时,却发现贪惑并不需要硬闯。
它轻巧化烟,转瞬钻入灵府,不见踪影。
见此状,云杳窈将松开的丝线往更深处的识海探去。
识海防御更强,丝线暂时徘徊在外层。而那些能够轻易被窥探到的识海信息,不过就是回雪峰上不变的风雪,以及晏珩身边人的模糊旧影。
云杳窈想往里去,刚触碰到边界,便有种毛骨悚然的石化感。
虽远在千里之外,威慑犹直达己身。灵力威压顺着丝线向她迅速席卷而来,云杳窈喉头腥甜反涌,自断越界的丝线,将其余留在识海浅层的线扎根在外面。
云杳窈知道今日只能到此为止,她不贪心,令丝线继续汲取灵力,休养生息,便暂时调息回神。
做完这一切,天已见明,衬得房中烛火都黯淡昏黄下来。
云杳窈突然笑了。
当世第一的剑修,堂堂微尘仙君,不过是个较旁人强些的肉体凡胎,他的识海中,原来也会有连自己都不愿触碰的记忆。
丝线在他体内潜伏已久,连灵府都对她敞开,说明晏珩的身体早已将丝线视为一部分。
云杳窈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令晏珩讳莫如深,下意识将它埋藏。
贪惑入心,攻破防线是时间问题,她早晚能将晏珩识海深处的秘密翻找出来。
徐清来今天如常早起,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不忘练剑。
云杳窈抱着问心,剑灵沉寂,而锋芒不因易主而改。
她神清气爽,稳步走到院中练剑,挥剑时突发奇想:剑灵还在,那是不是说明,她能够用丝线来塑造一个更称心合意的剑灵。
至少,要听她的话才对。
剑身颤动,似有哀鸣。
云杳窈握紧剑柄,朗声对不远处的徐清来说:“师姐,接招!”
白日仍是未见到闻佩鸣身影,云杳窈见怪不怪,直至日落时分,她以为闻佩鸣回心转意,要爽约了,他带人现身于庭院外。
衣着仍旧是朴素简洁,连身旁的天枢都比他穿得华贵。
徐清来先发制人:“人齐了,那我们出发吧。”
天枢躬身行礼,替闻佩鸣接话:“徐仙子莫急,您是贵客,少主已经吩咐了我们,定要让您尽兴而归。”
他抬头,看见她有如实质的凌厉目光。身旁闻佩鸣的威压更甚,他硬着头皮道:“今日您看上的东西,全由照渊阁买单,由我亲自随行照看,请徐仙子尽情差遣天枢即可。”
天枢仍旧蒙面,他的目光再次与徐清来对上,不再退让,带着点祈求和为难。
徐清来沉默半晌,看着他宽阔的脊背不敢抬起,肌肉微微颤抖,虽然不忍,但还是不放心云杳窈。
云杳窈接收到她的犹豫,道:“师姐不必担心,待蜃市结束,我就立刻去找你。”
徐清来这才答应天枢。
肉眼可见的,他们都松了口气,不过他们都并非能言善辩之辈,说完便陷入沉默。
闻佩鸣很满意这个结果,抬手邀云杳窈与自己同行。
他今日面色不大好,云杳窈出于同门情谊,进入马车后客气道:“闻师弟今日身体不适?”
闻佩鸣眼下有淡淡的痕迹,应该是敷粉了,若不是离得近,根本看不出来。
笑盈盈回答她:“蜃市前后,到大泽的牛鬼蛇神不少,不过是连日处理公务,有些劳累罢了,师姐不必担心。”
云杳窈居住的地方离街市不远,所以没过多久,便听见外头此起彼伏的人声越来越近。
侍从声音响起:“请少主与云仙子下车换乘。”
云杳窈刚要动身,便被闻佩鸣用扇子按下:“稍等。”
街道上花灯璀璨,恍若白昼。他先一步下来,掀开帷帐,眸光更甚华灯。
闻佩鸣的声音在嘈杂中依旧清晰,如珠玉落盘。
“既然是同行共游,就请容我为师姐效劳一夜。”
说着,他握着扇骨,将另一方递给仍身处暗影中的云杳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