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瞳中的烛光微微跳动着，封清左臂的伤已经包扎好，她一直呆望着桌上的烛火，面无表情。
封云初走进来时，带来了江颜被吊在城头的消息。封清眼眸微微一动，视线从那烛火上移开。许是这烛火看得久了，再看封云初时，这眼前总是有一点光，看不清人，十分模糊。
她闭上了眼睛，侧过右耳，轻轻道：“郡主，我听不太清楚。”
封云初见到她上了药的左耳，坐在她右侧，清冽的声音稍稍大了些，道：“荣王杀了他的王妃，正悬在城头。”
封清睁开双眸，这眼前的那一点光已经消失，只是还有些模糊，她点头道：“应是她又算计了什么。”
对于江颜之死，她也能想到，除了慕尹秋也无别人了。
见她有些呆滞的模样，封云初也只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你若为陈加延之死而郁郁寡欢，怎能成就大事？那禁军之中，他可有安排？”
封清缓缓回神，轻轻道：“嗯。他信任之人为禁军副统领，待回宫，便让他代替陈加延。”
“此战若大捷。接下来，便只剩下衍心楼了。只是君莫北迟迟未动，大概是隔岸观火，想看你与荣王两败俱伤，再渔翁得利。”
封清缓缓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无力道：“郡主，你先走吧。”
那双凌厉的眼眸早已看穿封清之意，她只轻笑道：“战场之上，死伤寻常。若死在战场上，那也是我的归宿。”
“你死了，顾宁怎么办？”
本是淡漠的眼睛瞬时一变，微微颤动。她无意摩挲着食指，涩然道：“没有我，她会过得更好些。”
“是吗……”封清低喃自语几句，也不知她说了什么。
她唇角微微上扬，突然笑了一声：“若郡主姐姐对这个皇帝感兴趣，朕可让位于你。”
“不必，没那个力气。”
封清只轻笑着，摇了摇头：“但若郡主能活着回去，她还能认出你吗？”
她一顿：“大概……不能。”
封云初缓缓抚上脸上这有些狰狞的伤疤，这幅鬼样子，莫说是顾宁，如今就算是自己，也快认不出了。
*
慕尹秋也知晓江颜被杀，悬于城头。已是走到了这附近。樊七站在她的身旁，问道：“主上，我去将人带下来吧？”
慕尹秋神色平静，只是眼眸微微有些暗淡。她未言，樊七也知晓自己该如何去做。
她再回营地时，正听到封清与封云初讨论接下来的作战。
只是提到君莫北时，封清突然道：“她救你，朕觉得应是如你之前所言。就是想让朕与荣王两败俱伤，他们衍心楼便能渔翁得利。”
“可今日作战，我见她是真的很担忧你。这衍心楼……说不定内部自己出了问题。”
她亲眼见到慕尹秋冒着被火弹炸到的危险，不顾一切冲向封清。若还想利用，也不必冒着性命之忧去救人。
“那大概是不想当这个反贼，想让朕写下禅位诏书。”
封清沉吟良久，凝声道：“她可是楼主。就算出问题，还能威胁到她吗？此事事关重大，我们还是要小心谨慎些才好。”
“你不信她？”
“自然。今日荣王为何真的派了两员大将？朕猜测，怕就是她从中作梗。江颜曾是她心爱之人，大概便是利用了她。她善谋划，连曾经心爱之人都可利用，将她害死。她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封清满眼肃色的分析此事，封云初突然发现她像变了个人，有些，过于冷静。
“郡主，我们接下来的部署，不可让她知晓。若是君莫北突然来此，我们会被彻底击溃的！”
“嗯……你先好好歇息。作战之事，我先想想再与你细谈。”
“好。”
封云初起身走出去时，正见到站在门口的慕尹秋。只见那娇颜上布满泪痕，深邃的眼眸含着盈盈水光，楚楚可怜的模样，惹人心疼。
“她再不会如以往那般，相信我……”
“信任一旦崩塌，很难再建立起来。但本身，也是你辜负了她的信任。”
封云初不是个会去安慰人的性子，说完之后便离去了。慕尹秋久久伫立在原地，失去心上人的信任，好像再如何，都回不到最初。
二月的冷风拂过时，带过一滴雨水。
只听到哗啦啦一声，本还有些微光的天，很快被乌云笼罩，瞬时，大雨倾盆。
吕召手中拿着一个食盒，正打着伞走来，见到站在那营帐外的慕尹秋已被淋了个透。他并未询问什么，而是只朝她微微低首以示礼节，直径走了进去。
“圣上，吃些东西吧。”他将雨伞放在门口后走上前，食盒放在桌上，打开后拿出里面的食物。
“嗯，放下吧。”
吕召边将菜碟拿出，又不经意道：“外边正下着雨。”
“嗯，听到了。”这雨声就像是铁珠一般砸在营帐上，这般大的雨声，就算耳朵受了伤，也能听见。
“慕姑娘一直站在外面，不知是否有事要说？”
“那便让她进来吧。”封清拿起木筷，语气十分平淡。
“是。”
吕召走出去时，慕尹秋不知去了何处。他再回去禀报时，封清也只是淡淡说了声知晓了。
吕召退下后，封清放下了手中的木筷。微微有些浑浊的双眸缓缓看向门口，看了片刻后又收回视线，起身走向床榻。
虚弱的身子有些走不动路，碰到那床榻之后便立即倒下了。她翻了个身，呆望着床顶。
这一战的确赢了，只是牺牲了陈加延。身边再无如他一般的人，也再找不到能让她毫无保留的信任之人。
还不到一年，企图重用之人一一离开。虽是已经掌权，却总觉得，是在被人推着走。
她看不见背后之人是谁，却是莫名觉得害怕，那人……会是身边之人。这衍心楼谋划复国数十载，不可能仅以君莫北那几万亲兵便能复国。
未受伤的右手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想到这朝中，怕是早已有衍心楼之人。大概是想里应外合，以少胜多。只是朝中官员甚多，也不知会是谁？
之前杀了那么多官员，那些替换的官员之中，是否有衍心楼之人？
是一个，两个？还是……更多？
“清儿，我带了疗伤药来。你手上的伤会好得快些。”
慕尹秋从帐外走进来时，手中拿着药。见到封清紧蹙着眉头，嘴唇微动，似是在低喃着什么。
“清儿？”她又唤了一声，走到封清面前。见到人走到面前，封清这才缓缓抬头去看她。
“何事？”
“我拿了疗伤药来，你将衣裳脱了，我给你上药。”慕尹秋声音太过轻柔，以至于封清只是听到了一丝声音，却未能听清。
她并未立即回应，只慢慢道：“你……离近些说。”
慕尹秋走到她左侧坐下，准备给这被炸伤的左臂上药，突然见到封清那左耳有些许烧伤。她心中瞬间一空，鼻头泛酸，眼泪便无意识掉落。
她很快想起今日在战场上的火弹，纤长的手微微颤抖着，托起她的下巴，仔细去瞧那只耳朵。
“你……听不见？”
封清微微侧首，示意自己的右耳，淡声道：“这只耳朵能听见。”
她刚想说上药，突然被慕尹秋抱住。只听到耳侧传来微微泣声：“我们走吧，求你了。”
之前的刺杀，如今的大战，今后还会面对更多。她只觉得封清已陷入深渊，四周皆是张着血盆大口，想要吞噬她的巨兽。
她不想再经历亲眼看着娘亲被活活打死的无力与绝望，她的心装不下这天下人，无所谓到底谁当这个皇帝。只希望封清能够平安的活着，莫要再与他们相争。
她紧紧抱着封清，心底翻涌着的酸楚直冲喉咙，说不出话来。只热泪流下，满是心疼。
“无论你怎样对我都好，只是……我们离开吧。封清，我们离开云邶吧，好吗？”
封清依旧面无表情，也依旧平淡道：“朕不要与你一起。也不会，放弃皇位。”
抱着她的身子轻颤，慕尹秋只觉心上正被一把尖锐的刀狠狠搅动，快要喘不过气。
她总是清醒理智的，也从不会暴露自己的一切喜好与情绪，如今却是对封清无可奈何。
人在后悔时，总是想到从前。若是不走那一步，便好。若是能尽早决定，便好。
她感受过封清纯粹的情意，感受过她对自己的依赖，感受过她的信任与珍视。只是如今这人全然变了模样，十分漠然。这样的变化，让她有那么一瞬的后悔，又十分不甘。
她太过害怕会重蹈覆辙，突然有些崩溃，哭得泣不成声，紧紧抱着封清不肯撒手。
封清也只是静静的，任由她这般抱着。对于她的哭泣，心中似是毫无波澜，就连淡然的神色都未曾变过。
慕尹秋抱着封清一直哭，封清有些累了，想要将人推开，她却死死抱着。封清有些无力的朝后一倒，慕尹秋也跟着一起倒下，就这样趴在她的身上，继续哭。
封清望着帐顶，满眼空洞无神，
她只是不解，慕尹秋为何哭得这般伤心。更不解，自己为何见到她哭，没有半分心疼。自己这心中，分明还是有情的。
思索半天，这右手微微抬起，放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
只是她这样一拍，身上这人便哭得更是伤心……
最后那手只搭在她的身上，不动了。
*
月色之下，樊七刚将江颜埋葬入土。此地远离战场，四周绿荫葱葱，有山有水，是个好地方。
虽是断了一臂，但也不妨碍他这一身傲人轻功。趁夜色将尸身带走，对于他来说轻而易举。
“江颜啊江颜，若非背叛主上，你绝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他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柔和的月光照射在那墓碑上，春风拂过时，地面的落叶与残花随风舞动。轻轻贴着冰冷的墓碑，缓缓飘落……
烛火如星辰般一闪一闪地跳动着，倒映在那张发皱丑陋的脸上，封云初眼眸暗淡，脑海中还回想着封清的话。
若能活着回去，顾宁，还能认出吗？
她心中自是渴望心上人能够认出的，只是……她已是那般讨厌自己，甚至与他人成婚，还亲手写下婚帖。
想必是认不出吧，就算认出，大概也会更加厌恶如此丑陋的脸……
夜深时，封清依旧半躺在床榻上，慕尹秋趴在她身上，哭着哭着睡着了。只听到附近有整齐的脚步声。慕尹秋又被惊醒。潋滟的双眸通红，微微有些呆滞，神色恍惚。
封清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呆滞的眼眸缓缓回神，看着封清苍白的模样，一滴泪再次落下，正落在封清的脸上。
她缓缓深吸一口气，起身后便解了封清的衣裳。让吕召准备了一盆水，拿过之前带回的药，再细细处理她左臂上的伤。
她应是太累了，累到慕尹秋给她治伤都毫无反应。伤口处理完毕，换了身干净衣物，小心放平在床榻上。
慕尹秋侧躺在她的身旁，轻抚着她的脸庞。这左脸上有一道剑痕，是之前被太后刺杀留下的。
她缓缓抱紧了封清，伏在她的颈窝中。眷恋的汲取着她的气息。她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已经开始对封清产生了深深的依赖。
想要占有她的一切，想要她一心只有自己，而非皇位，非天下百姓。
她微微起身，轻吻着她的唇，随后又缓缓吻到她的颈上，留下深痕。
应是觉得身上被压着，有些呼吸不畅。封清缓缓睁眼，推了她。
慕尹秋未动，只依旧半伏在她的身上。
“慕尹秋，朕以为话都与你说清楚了。”
“没有，你没说。”
封清蹙下眉头，也不顾左手的伤，抬手一用力，将人狠狠推开。
她有些不耐：“就算不说又如何，朕不想要你，也无需提前告知！”
“封清，无论如何我们都没必要走到这一步。就算我欺瞒了你，那也是不想让你深陷泥潭！”
封清只闭上眼睛，根本不愿与她纠结此事：“慕尹秋，朕真的不想与你再纠缠了。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