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凉风习习,水波荡漾,本是个观景休息的好去处,可惜那边已有了人。
晨嫣在那边的人目光移来前转身,静静离开。
“娘娘,”又走了一会儿,离河畔远了,采云忍不住道:“您真的不管管七姑娘么?”
晨嫣没看她,步履从容:“管什么?”
“这么晚了,七姑娘却同外男待在一处,”采云担心道:“这恐怕有些……不合礼数。”若真有什么事,整个丞相府都会声名受损吧。
后头的话,她看一眼晨嫣显然并不在意的样子,也就没说。
听见采云的话,晨嫣微微一笑,淡声道:“七妹妹与那人关系尚未可知。何况,礼数、规矩都是人为,有所求才会被约束,七妹妹……”她脚步未停,声音轻到身边的采云采荷都要听不见:“她又不做太子妃。”
采云欲言又止,采荷看她一眼,道:“娘娘,那老夫人那边呢?”
晨嫣脚步一顿,她没忘记祖母请她在几位妹妹的婚事上费心的事。
妹妹们与她大有不同,在婚事上不需要也没有太多功利的心思,所以祖母寻她时,她的态度是:让妹妹们先想想自己喜欢的。
寻常夫妻,无情是苦难的开始。
尤其是五妹妹和七妹妹,她们非争抢的性子,若为了虚名,让她们与无情之人成婚,日子怕是煎熬。
倒不如寻个能让她们开心的男子。
晨嫣敛眸,掩盖住眼底对自己的一点轻嘲,抬步往前:“再等等吧。”
在街上已逛了许久,晨嫣觉得有些累了,于是打道回府。
回到太子府,殿下还未归。
晨嫣坐在梳妆台前,打量着手上的匣子,这是了明大师送的。
自从殿下说是檀香后,隔着匣子,仿佛都能闻到淡香。
晨嫣收回游走的思绪,觉得今日确实太累了,还是早些休息。
*
晨嫣在逛街体会人间繁华时,皇宫偏殿中静得落针可闻,四周的烛光摇曳,映照在墙。
皇帝刚用过晚膳,他手握一卷书,随意翻阅着,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可惜静谧的氛围总是脆弱的,门外隐约传来低语,不过一会儿,福安便走到近旁:“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皇帝落在书卷上的目光收回,望向福安,有些困惑:“这个时辰,他不在府里陪他的太子妃,进宫做什么?”
福安表示不知。
皇帝也没深究,将书卷放至一旁,又把一沓奏折拿到桌子中间:“让他进来。”
元倾遐被请进来,他一眼瞧见他的父皇,正面带微笑地看他。
“延邈,有何事么?”皇帝是个仁爱的皇帝,也是个温和的父皇。
元倾遐行礼后,注视着他,试图从他的面容状态中看出什么。
“父皇,”瞧了片刻,冷静下来,元倾遐忽然意识到自己进宫太着急,本不应如此。
皇帝抬眉:“怎么?”
来都来了,元倾遐想。
“近日天气多变,儿臣忧虑父皇,不知您龙体可好?”元倾遐掩去眼底情绪,只做关切状。
皇帝愣了一瞬,一旁的福安也是惊讶。
很快收回不该有的表情,皇帝微微一笑,十分轻松:“身体尚可,就是近期事务多睡得少了,感觉精神不太好,头也有些疼,”他语调平和,还舒展了一下肩膀,继续道:“不过有延邈你这份关心,朕心情舒畅不少。”
元倾遐看着他,默了默,才道:“父皇辛劳政务,难免劳累。国事虽繁,但您的龙体更为重要。”
稍稍停顿,他接道:“请您务必多加保重,妥善调养。”
这话细听还带着些压抑的情绪,皇帝笑了笑:“朕知道了。”
接下来皇帝抱着“来都来了”的想法,一如既往与元倾遐讨论起政事。
元倾遐句句有回应,瞧着与往日并无不同,皇帝却敏锐觉察他情绪有异,没有深究,聊了不久,结束话题。
等人离开,皇帝不禁在心内叹一口气,唤:“福安。”
听福安应声,他缓缓道:“查查这几日伺候的人,日后传太医时,别让太子的人知道。”
福安怔了下,这话就是太子一定安排了人的意思,可陛下非但不惩处,甚至默许了。
“是,”福安虽有些不解,但还是应了。
皇帝摇头,笑了声:“胆子真大,我当年哪敢暴露自己在父皇身边安了人。”
他又有些欣慰:他的儿子对他不需要那样小心谨慎,看来他还是做成了个不错的父皇。
皇帝按了按太阳穴,开始批面前堆起的奏折。
出了殿,元倾遐的面色还是十分凝重。
在父皇身边放人,起初是因为一点好奇心,魏家倒台后想弄明白父皇推动此事背后的真相,魏侯爷朝堂之上最后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却不成想秘密未探到,先传来疑似父皇身体抱恙的消息。
若是寻常的身体不适,为何要隐瞒呢?
父皇用事多觉少做借口,尽管好像十分合理,可依旧无法消解他心中的不安。
“头疼?”元倾遐喃喃一句,忽然想到,先帝,也就是他的皇祖父,最后几年,似乎就总是头疼。
不过那时他年纪还小,记得不太清楚。
“君为,”元倾遐垂眼:“去寻一趟太史令。”
皇帝奏折批了一半,抬起头,长长舒了口气。精力耗尽,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
福安缓步走近,给他轻轻按着头。
忍受着阵阵袭来的头疼,缓了好一会儿。
“陛下,”福安道:“太医说您不宜久坐,不如起身走走?”
殿内空荡荡,太静了。
皇帝在这种寂静中沉默片刻:“那就出去走走。”
说是走走,陛下分明目的地明确,福安跟着他,心内想。
飞云宫。
淑妃与元倾华相对席地而坐,地上用倒着的四个杯子压着一张麻纸,其上画着许多方格,还有两个棋子立于其上。
元倾华在淑妃期待的目光下掷骰子,掷出三点。
“走三下,”淑妃看了一眼纸,高兴极了:“掉进坑里了,华儿要接受惩罚才能出来!”
元倾华:“……”他简直不可置信:“为何我又掉进坑里?”
淑妃眨眼,指着他到达的方格:“你看这里画了两个圈,里面还涂黑了,就是掉进坑里呀。”
元倾华已不知要说些什么,经过被抢劫,被树枝绊倒,被石头砸晕之后,他又掉进坑里。
陪母妃玩游戏,真是多灾多难。
算了。元倾华无奈:“这次又要怎么惩罚?”经过倒立、左右各转五圈后晕乎乎坐回位置,以及念出一段绕口又不知所云的话后,他觉得他已经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今天罚得太多了,一时半会儿忽然想不到还能罚些什么……淑妃思考:“不如,华儿唱首歌吧?”
元倾华:“?”
“就唱那个,”淑妃笑着:“小兔子乖乖……”
这是什么歌?
元倾华一时无言,张了张口,他道:“母妃,我不会唱歌。”
“这个很简单,”淑妃鼓励道:“你跟着母妃唱: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元倾华不太能接受:“母妃,我还是在坑里待着吧。”
皇帝忍不住笑出声。
淑妃刚要出口的话音顿住,回过头,皇帝已进了殿,正满脸笑意看着他们,也不知是何时来的。
“陛下,”她有点无奈:“您来了怎么又不让人通传。”
元倾华起身行礼:“父皇。”
皇帝丝毫不觉得自己所为有问题,走上前,直接坐到淑妃旁边,笑问:“你们又在玩什么?”
飞云宫灯火通明,其实方才皇帝是在外看了好一会儿。
福安试探问他:“陛下,奴婢去通传一声?”
“不必,”他似有预感,轻笑了笑:“别让她有所准备了。”
果真是正确的决定,想起方才看见的场面,皇帝觉得连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这个是母妃新画的游戏,有点像升官图,”元倾华对着纸上的方格,给他的父皇解释:“掷骰子一路逃亡,这里是终点,有星星,最先到的是赢家,可以对着星星许愿。”
“输家要满足赢家的心愿。”
游戏规则很简单,皇帝听懂了,他挑眉,看一眼纸上差了十几个格子的两枚旗子,想起方才听见的:“那华儿掉进坑里是……逃亡路上的陷阱?”
淑妃递过来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掉进陷阱要接受惩罚才能出来,这次的惩罚是唱歌!”
元倾华生无可恋:“母妃,我认输了。”这歌一唱,感觉年纪一下子要小十岁。
皇帝低头看着纸,回忆了一下游戏规则,善意提醒:“华儿,就算认输了,你母妃还可以许愿,要你唱歌。”
元倾华:“……”不是,你提醒她做什么?
“噗,”淑妃笑出来:“陛下,您真聪明。”
……
晚些,元倾华离开,淑妃观察着皇帝,他不客气地分掉了半碗她给元倾华准备的宵夜,此刻吃得津津有味,精神比起刚来时好了些。
玩游戏令人容光焕发,就是费些脑力和体力,容易饿,淑妃咬一口糕点,心道。
淑妃走神时,皇帝静静地看着她,等她抬眼,就直接对上目光。
淑妃:“陛下,”她如秋水般的眸子里带了点认真:“您在看什么?”
皇帝张口欲言,又迟疑地停住,转了个话题:“准备休息了吗?”
“嗯……”淑妃看一眼被自己吃得只剩下三块点心的盘子,回答:“还没呢,现在睡觉容易积食。”
“那再下几局双陆?”皇帝提议。
淑妃眨眼:“陛下,您是不是有什么事藏在心里,想找人聊聊?”
皇帝愣了下,随即低笑一声:“这又是如何判断出来的?”
淑妃高深莫测:“直觉。”
“好吧,”皇帝点头:“你总是知道很多。”
“那就说吧,”淑妃很大方:“陛下想聊什么,我陪着。”
皇帝笑了:“又这样……”他沉思了一会儿,开口是一个问题:“假如,假如有一日,你生了重病,时日无多,会告诉别人么?”
“我生病了?!还时日无多,”淑妃大惊:“什么病这么严重?我没太多感觉啊……”
皇帝:“……是假如。”
淑妃吐出一口气:“陛下,你说出来的话很容易成真的,快敲一下木头,可别真诅咒我了!”
皇帝敲了敲桌子——刚好是木头的,接着道:“好了,没有诅咒了。”他看着她,表情很认真。
淑妃忽然意识到,他是真的想讨论这个问题。
“如果我生病了……”淑妃设想了一下:“那我肯定会告诉医师吧,总不能放弃医治。至于其他人告不告诉,就要看情况了。”
皇帝想起今夜进宫的元倾遐,沉默一下:“那你可会告诉华儿?”
“是真的很重的病吗?”淑妃问:“时日无多,是治不好了?”
皇帝目光未落在实处,声音中带了一丝怅惘:“是吧。”
淑妃垂下眼睫,好像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应该,不告诉吧。他帮不上忙,还会睡不着觉,何必呢?”
何必呢?
皇帝想,是啊。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封太子,除奸臣,将一切隐瞒起来,直到瞒不住。
怎么今日忽然生了想要说出来的念头?
“陛下,”淑妃笑笑:“这类问题您这种会长命百岁的人还是少想为好。”
她总是什么都知道,皇帝打量着她,忍不住想,好像这是她第一件猜错。
“朕若长命百岁,”皇帝含着一抹淡淡的笑:“你就要一辈子困在这宫里了,不是还想要自由么?”
淑妃怔了怔,玩笑道:“三个月的自由也足够了,不如到时候陛下给我个面子,比我早一点走?”
皇帝笑着:“你知道的,朕向来都很给你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