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去后,傅谊颇为老实。
他难得在进府的时候没东躲西藏,径直去了母妃那,乖乖认错去了。
估计是见他认错态度良好,尚有悔过之心,此次陶王妃倒是没祭出家法,只罚了他一顿禁足加反思,并叮嘱他之后勿要再去管齐涵虚的事。
傅谊初时还有些愤愤不平。
就算还被关着,他一边在园子里挖着坑,将傅谙赠与他的病梅埋入土里,一边也不忘派下人去打探消息。
不料这消息打探得越多,傅谊就越是胆战心惊。
兴许是斋礁的那天风比较大,皇上回宫后就着了凉。
也不知怎的风疾加作,头疼得厉害,身体愈发不适。
但在服用了几枚蓝道长进献的朱丸之后,圣上明显感到神清气爽,于是下旨奖赏蓝道玄,并催促他继续炼药。
然而朝臣认为此举不妥,联合太医院集体反对此事,多次提及齐玄虚在斋礁上的言论,希望皇上能多放些精力在政事上。
靖安帝自是听不进去这话。
遂发下圣谕,言明若有人胆敢阻拦蓝道长进药,就以抗旨欺君论处,下场定比齐涵虚还严重。
皇上的怒火连带着也烧到了太子头上。
因傅谙多次劝阻,靖安帝一道旨意,直接让他出宫去温泉别院好好疗养疗养腿疾,少花些心思在别的事情上。
朝堂之事瞬息万变,且因太子哥哥和母妃的告诫,傅谊这下是彻底老实了。
直至二月初五他的生辰,他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屋子里,不免引得府内诸多家仆下人们惊异不已。
其实也不尽然。
傅谊完全是结结实实睡了整整两天的觉,忘却前事,养精蓄锐。
初五一早,便又神采奕奕地站在门口,喜气洋洋地接过皇上和太子殿下赏赐的礼物了。
这一日,他过得是一如既往地潇洒快活。
晚上宴席之时,应天府尹也登门拜访,另附上请柬一封,邀他与自己一同前去金陵。
傅谊向来是十分向往江南美景的。
金陵自古帝王州,因太祖孝陵之所在,是为琝朝留都,同京师一般有一套完整的行政班子,其地位自是不同凡响。
六部、督察院、大理寺、通政司、宗人府、翰林院、国子监等有司一个不少,却并无实权,所能管到的仅限于金陵及南直隶地区,无权过问其他地区事务。
究其根本,是因成/祖设立两京时另有打算。
万一京师适逢覆亡之秋,天子守京师,太子守京都。
即便天子和朝廷不幸被一网打尽,太子依旧可在京都备用官员的辅佐下号令大琝。
是以金陵收容了不少京师仕途失意的官员,亦有因获罪被发配去孝陵种菜的。
不过先太傅云离,不属于此二者情况。
他本就是金陵人。
辞官后,也就正好回乡养老了。大部分时间便寓居在大报恩寺里,也算清闲。
就算傅谊打着看望恩师的名义,厚着脸皮前去叨扰他老人家,想来也不会被朝堂上的有心之人太过为难。
更何况傅谊本就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出京转悠。
如今天赐良机,他又岂可错过?是以早就命人准备好了行囊,只待应天府尹择日离开京城。
犹记得先前特意翻过的一本食单,那上面记录的金陵美食还真不少。
诸如牛首山的“牛首腐干”,水西门的“挂卤鸭”,承恩的“大头菜”,以及四处可见的金陵野菜“七头一脑”……【1】
他虽平日里不怎么吃素菜,只爱种菜挖菜,不过若是偶尔勉为其难地尝一尝新鲜菜式,倒也未尝不可。
心心念念的这一日很快就到了。
临行前傅谊与陶王妃辞别,不情不愿地也向小自己八岁的庶弟傅谦道了一声,别扭地叮嘱他了几句,说是让他好好念书,勿要惹母妃生气之类的话。
傅谊其实本不喜欢这个弟弟。
只因他母妃与父王一直情深意切,却偏偏有个不长眼的侍女趁父王酒醉之时乘虚而入,这才意外有了傅谦。
不过也算傅谦命薄。
他刚出生时娘亲便难产而亡,随后父王又染病薨逝。
还是陶王妃见他自幼失怙失侍,着实可怜,遂将他纳入膝下,同傅谊一般亲自抚育着。
那时傅谊还不大懂事,况且又刚刚失去一直疼爱自己的父亲。
得知此事后,他便跑去陶王妃面前大闹一通。
甚至指着尚在襁褓中的傅谦,口不择言地说出了“尔何为生我家!”的气话。
那次是傅谊记忆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一向冷静自持的娘亲有如此大的怒气。
她当场在下人面前甩了自己一巴掌,疾言厉色地斥责他怎可说出这么不堪入耳的话。
并在众人面前放言,日后傅谦就如同她的亲生子一般,看看谁还有胆再欺负他!
事后傅谊还生生受了五板子家法,以儆效尤,自此再也不敢对着傅谦耍性子。
只是他偶尔仍会愤愤不平,气不过娘为什么会对一个庶子那么好。
如今随着年岁的增长,傅谊倒是也逐渐想开了。
自己又是何必如此呢?
大家都是没了爹的人,况且傅谦还从未从自己的亲生父母上得到过任何温情,他又何苦去继续为难傅谦?
只不过他心中尚还对傅谦的生母有所芥蒂,暂且还不能做到像母妃一般坦然地与庶弟朝夕共处。
离开了陶王府,至城门外,傅谊正欲与应天府尹会和,却意外瞧见了一辆颇为熟悉的马车停靠在一侧。
那边的车夫见状,扭头朝车内低语了几句,随后一个人撩起帘子下了车,目光灼灼地朝这望来。
傅谊定睛一瞧,原来是舅父岳渊峙,便连忙吩咐停车,赶紧蹦了下来。
“小混蛋你跑挺快啊,都要走了也不和我与你舅母打一声招呼,莫不是生辰宴上喝酒喝傻了?”
岳渊峙负着手,晃悠悠地走到傅谊面前,全然没一副礼部侍郎该有的威严样。
俗话说,外甥肖舅,这话不假。
从眉眼上来看,傅谊和岳渊峙还是较为相像的。
兴许脾性也有些相似。
“哎呀,都怪我贪杯,着实是舅母自个酿的酒太好喝了,一不小心就喝醉忘了事嘛,还好母妃没忘告诉你们。对了舅父,怎不见舅母同你一起为我送行呢?”
“玉霜在家愁着给棠棣找师傅呢,且她身份不便与地方大员有过多来往,所以我就一个人来了。说来我记得谦儿跟棠棣同岁,要不然让他俩一起学学?”
“这自然是极好的,最好把全京城最严厉的夫子找过来,这样才不负舅母的一番苦心啊!”
见傅谊一脸不怀好意的模样,岳渊峙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心中的小九九:
“天下谁人不知,先太傅治学最为严谨,你陶王世子念书的时候可没少挨打。你这身上,连皮带肉一百多斤,怕不是有九十多斤都是反骨吧。”
“那倒也不是,前几日母妃罚我禁闭,特另庖房不要做点心,我这也没得偷啊。再算上先前的斋戒,我也没吃过肉,兴许还清减了不少?”
“得了得了,斋礁没吃上的,你不是照样在生辰宴上补回来了吗。哦对,南下金陵前,我还需嘱咐你几句——”
说到此处,岳渊峙压低了嗓音,语气也严肃了起来,
“你走后,玩归玩,莫要胡闹,莫要再打探京里的事,以免引火上身。京里有什么事,自有我和玉霜顶着,你也别再插手了。”
“还有切记,到金陵后须得告诉离相先生一句,他手伸得太长,已经引起旁人警觉了!”
“嗯,什么——?”
骤然听到最后一句,傅谊一时间没反应得过来,不解其中深意。
他不由伸长了脑袋,还想再多问上几句,身后却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
于是傅谊顿时闭了嘴,知道此时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时机,毕竟应天府尹已到,有些话已不方便再说。
同时岳渊峙也止住了话头,用眼神示意傅谊不要再开口。
同时他收起了那一派不着调的样子,客客气气地与应天府尹寒暄了一阵子,后目送着两人的车队渐行渐远。
头一次出远门,傅谊自然是万分激动的。
他在马车里筹谋了半天,满心满眼都是将信件交由先生后,怎样才能不出格地在金陵好好玩一玩,吃一吃。
可金陵距离京城颇远,走水路的话需得一个多月,待傅谊的兴头过了,他又不免琢磨起舅父临走前交待自己的话了。
他觉得舅父最后那几句话里有话,意味深长。
虽说自己这个身为礼部右侍郎的舅父不太讲礼,可毕竟也算是朝中的正三品官员。
除了有皇上看在陶王妃的面子上照拂一二以外,更多的还是舅父凭借自身才学中了探花,再加以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十来年才有了如今的官位。
论对于朝廷风向的把握,岳渊峙自然比傅谊灵敏得太多太多;论人情世故,岳渊峙自然又比傅谊圆滑得太多太多。
是以岳渊峙对傅谊这般示警,定已是有十足的把握,而绝不是空穴来风,故意吓唬他的。
可舅父接着又提到让先生不要将手伸得太长,适可而止,这又是何意?
傅谊思来想去,在脑中过了一番近日京中所发生的事情。
除却齐涵虚斋礁谏言,这人曾是先太傅云离的得意门生以外,他着实想不出什么别的。
莫非舅父是在向他暗示,齐涵虚一事,完全是由远在金陵的离相先生指使的吗?
但是齐涵虚本就从不写青词,被旁人拿了文章到皇上面前念,纯属巧合。
难不成,这想要提拔齐大人的大臣,也是先生故意为之?
傅谊越想越觉得细思极恐,摇摇头,连忙将这些念头给驱逐掉了。
先太傅云离,字离相,号何住。
“离一切相,即一切法”“云何应住,云何降服其心”,如此一听,就知道云离是个修佛之人了。【2】
况且先生后来也是因醉心于佛道,又厌恶官场的污浊,不愿再随波逐流,故而在官至太子太傅后几年,毅然辞官回了金陵,只求寻求一个解脱之法。
傅谊是深知云离脾性的。
既然先生早已决定不再趟这一淌浑水,那又怎会在多年的修身养性之后再插手朝中局势?辞官回去,岂不是多此一举?
估计事情也不是他自己想得这般,舅父所言也有可能是另有所指。
比如说那几个为齐涵虚开脱的官员,兴许就有几个也是旧日先生的门生,所以这才一起站了出来,也难怪舅父会产生误解。
那先生到底是知不知道齐涵虚的死讯?
这几个文臣究竟是打着云先生的名号,自做主张地得罪了圣上,还是先生知道了,所以借这几人去试探皇上的态度?
哎,未知全貌不予置评,所有人都让他勿要再管朝堂之事,既然都出了京城,他也懒得再去理会了。
横竖有母妃舅父舅母顶着,他只管把太子哥哥和舅父要他做的事做完就行。
说来福安哥哥也是够倒霉的,明明好心让他这个最能惹事生非的陶王世子跑了,自己却不幸被皇上责罚了。
傅谊记得太子哥哥素来事最为喜爱梅花的,金陵与京城相去甚远,要不到在路上折一枝最自然最好看的,派人快马加鞭寄到太子府。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3】
太子哥哥应当是十分欢喜的吧。
傅谊如是想着,在马车的摇晃中,逐渐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