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诶卢巡按,话可不能这么说。”
李知府手忙脚乱的,本还想再做些解释。
然而迎着卢点雪颇为怜悯的目光,他自己都有些无地自容,干脆放弃挣扎,自暴自弃地全坦白了。
李平,也就是李知府,是为监察御史外放为官的。
最初他是在翰林院供职。
季无忧季尚书器重他的才学,就将他收作门生,一心一意教导他,还让小阁老萧藩亲自指导他写青词。
但是他着实没有什么写青词的天赋,每次李平胆战心惊地写完,还是会把小阁老气得够呛。
萧藩火冒三丈,直呼孺子不可教也,不知道季无忧看上他什么。
而后拂袖而去,徒留师徒俩面面相觑。
季无忧没了辙儿,又有点嫌弃李平笨手笨脚。既不如下属岳侍郎做事麻利,人还没啥心眼子。
思来想去,干脆将他拨去都察院,做个只需直言进谏的御史罢了。
然而他御史还没当几天,又因去年二月那次斋礁,他为齐涵虚求情而触怒先皇。
十几棍廷杖过后,李平便被发配去贵州,准备接替黎平府的知府。
从京中的七品御史,再到四品的知府,明面上是连升了三级,可实则却是明升暗贬。
虽说他在京中官做得也不大,但好歹离阁老和皇上近,还有被提拔的可能。可一旦被外放为官,还是贵州那般的偏僻之地,那几乎是再无重回中枢的可能。
故而圣旨一下,李平可谓是彻底没了盼头。
不过监察百官、纠正刑狱,本就是他的分内职责,他并不后悔。
只是他有些惋惜,自己还未来得及孝顺恩师,仕途怕是就止步于此了。
待养好了身上的伤,李平就收拾收拾包袱,与老师季无忧辞别,心灰意冷地离开京城这个伤心之地。
结果他赶路赶到一半,先皇驾崩,老师又忽然传了份急递,说是内阁让他改任去苏州府任知府,并附上了相关文书。
于是乎,李平就这般稀里糊涂地被老师从清贫的黎平府,给一下子捞去了甚为富庶的苏州府。
苏州府其下的各个知县自然是艳羡无比。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李知府这般好运,还有位声名显赫地位崇高的老师作靠山。
同时,他们也对李平颇为嫉妒。明面上对着新任的知府是客客气气,暗地里却是抱成一团,合起伙来排挤他。
可怜李平至今都没瞧出各个知县的肚皮底下究竟藏着什么心思。
他依旧以为是自己办事不力的缘故,遂愈加勤勉认真,生怕届时在吏部和都察院的外察中考评不佳,被那心狠手辣的魏尚书给又打回到黎平府去。
若真到那时候,他也再无颜去面对尚书大人了。
是以李平在苏州府勤勤恳恳,他老师在京中摸不着头脑。
大半年过去了,礼部尚书季无忧几乎没收到过几回学生寄来的书信。
不过苏州府在李平的治理下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京中新皇即位,他也忙得焦头烂额,逐渐忘了要问候学生近况。
若不是忽有一日,萧藩顺嘴一提,说就凭李平那温吞的性子,不得被那七个沆瀣一气的知县们给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季无忧方才恍然大悟。
正逢卢点雪要去巡按江南,他也不得不厚着脸皮,拜托卢点雪去吴县之时,顺便替他敲打敲打那不成器的弟子。
卢点雪只略加思索,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本就打算先行去苏州吴县,知府李平肯定是得见的。再者有了季尚书的打点,她做事也能方便许多。
横竖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她兴许还能得到一个盟友,何乐而不为?
只是当她与李平见了面后她方才发现,季尚书说话还是含蓄了。
她也是头一次觉得,小阁老说话也挺有道理的,话糙理不糙。
彼时季无忧一脸愧色,说李平秉性纯良、质朴老实,还望卢巡按多提携提携他。
小阁老倒是很不屑一顾,开口便直言卢巡按大可便宜行事,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别被李平拖了后腿。
若是真有什么急事儿,她这个巡按御史的头衔可比他那个破知府好使。
卢点雪自己也觉得,先皇没让李平在中枢待着是挺好的,嗯。
愣头愣脑的,不知道是不是在翰林院里读书读傻了。
她没听云降心的提议直接去国子监做监生,是个正确的决定。
“卢巡按,你可别这么看着我啊!我这个知府的职权也是有限的。隔壁吴县知县偏要这个时候升堂,本官也无权制止,毕竟我连那吴县衙门都去不了,这能怎么办?”
李平被卢点雪一直盯着,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目光不断游移。
“去不了县衙,那您不会去县里转转吗?您可是一府的知府,苏州府这么大,难道还容不下您?”
卢点雪简直要被气笑了。
“可是,本官听不懂乡民们讲话啊!这吴侬软语听着好听是好听,可我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何况各县的方言还全然不同。”
说这话的时候,李平的语气还颇为委屈。
卢点雪:“……哈?”
卢点雪:“所以敢问阁下,来苏州府这么久了,可有什么收获?”
李平有些不确定:“勉强听懂了吴县的方言,这算不算……?”
卢点雪无奈扶额:“……好吧,朝廷文书已下,季尚书又给你传了信,阁下总该知道我是要来干什么的吧?”
李平点头如捣蒜:“知道知道,老师说这次卢巡按来不仅是为了督促本地富商缴纳商税,还有就是要制止矿监税使为害百姓。我方才问巡按路上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就是怕那些胆大妄为的税使拦路设卡,向您征收各种名目的过路费。”
闻言卢点雪有些意外:“原来我之前路上碰见的那些人是他们。可怪哉,他们只看了我一眼便扭头就走,这是何故?莫不是早已知道我是新任的巡按?”
李平也有些奇怪,打量了一下卢点雪,顿时心下了然:
“哦,兴许是见卢巡按风尘仆仆,衣衫破旧,就觉得是个赶路的贫民,没什么油水可捞吧。”
卢点雪:“……好吧。”
然而,李平似乎尚未发觉这有些尴尬的气氛,嘿嘿一笑,还为卢点雪好心开解道:
“没关系的卢巡按,本府也经常被他们错认。有一回本官被税使给逮住了,有人在看清我容貌后的第一眼就嫌弃大呼,说怎么又是这没钱的晦气玩意儿,让我赶紧走人!”
卢点雪:“……李知府真是好心态。”
李平叹气:“哎,没办法,这可都是皇上亲派的,谁敢对他们不敬?”
听到这话的时候,卢点雪的神情一凛,正色道:
“既然税使如此嚣张,知府与各县知县都身为牧守一方的官员,就没有人为百姓上疏?”
“有啊,都发声了!”李平不禁义愤填膺起来,“就在二月朔望,御前财政会议结束后的一个月,本府率先领衔上奏,恳请皇上取消矿税,召回各地矿监税使。结果厂公却说此乃国策,任何人不得加以阻拦!”
“二月末,山西巡抚白希绣上疏朝廷,揭发税使肆意提高山西等地的税收额度;三月上旬,山东巡抚黄克缵向皇上上疏,声讨税使向当地百姓摊派额外的税收项目。可皇上却充耳不闻,任凭赵除佞将奏折留中不发!”
“真是岂有此理!首辅和阁老们就全然不知吗?”
“在卢巡按来前,我也向老师写了信言明情况。可老师却称内阁另有打算,还说魏尚书有一妙计,不知能否行得通,让我暂且静观其变,先与司礼监的矿监和税使们耗着再说。”
“说来卢巡按,你也是刚从朝廷下来的,又是皇上钦点的应天巡按,还和魏尚书是同乡。且赵除佞要治你于死罪时,他可是亲口出言维护你了!那你可知,魏尚书在朝中,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
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李平的眼睛霎时变得亮晶晶的,又急忙接道,
“哦对卢巡按,先前你在琼林宴上的论辩当真是精彩绝伦!往后有空可否能与我切磋切磋文艺?前段时日小阁老还特意从京城里寄了一份过来,让我好生学着里面的文辞,提醒我日后可千万别丢了老师的脸面。”
面对李平如此热情的追捧,卢点雪稍有不适。
李平好歹也是一府知府。这模样,为何总令她想起幼时村门口,那条逢人就摇尾巴的大黄狗?
意识到自己想偏了,卢点雪赶紧摇摇头,摒除心中杂念,以一种冷静克制的语气说道:
“先不谈这些。既然李知府知道我的事迹,想必也知道,自从琼林宴那晚我就被关进诏狱,直至奉天子之命任职应天巡按后才被放了出来。此间朝廷之上到底发生了何事,我一概不知,何况我出狱后也未曾与魏阁老打过交道,何来知晓他谋划这一说呢?”
“好吧,怎地连你也不知道,本府原先还寄希望于你,同我一道同仇敌忾呢。”
李平失望地撇了撇嘴,看起来颇为沮丧。
“这是自然,”卢点雪郑重地点了点头,“不知可否劳得李知府为我解个惑。”
“卢巡按请讲。”
“方才听李知府所言税使拦路设卡,似乎是只劫富人的过路费,可有此事?”
“确实,这些人精着呢。知道我们苏州府是江南丝织中心,巨室富绅云集于此。除了富商大贾,最多的便是织工。”
“若是逼急了这些织工,他们一旦罢工或者逃窜,织不完定额的布,直接导致苏州织造衙门向朝廷交不了差,司礼监定饶不了这些税使。所以他们这些人连地方的巨贾乡绅都敢为难,偏偏就不为难看起来就落魄的织工们。”
“原来如此,”卢点雪恍然大悟,“那我与李知府还真是托了这些织工们之福才免遭破财之祸。”
“我还有一事想请教阁下。隔壁吴县县衙这个时辰升堂,你可知议的是何事?”
“这我不甚清楚,”李平皱了皱眉头,“这些县令总喜欢瞒着本府行事,天天说是小事一桩,不必惊动知府大人亲自出面。”
“那么李知府你就不好奇一下吗?”
卢点雪试探性地发了问,没想到还真把李平的话给诈了出来。
“当然好奇了!今晚准备迎接卢巡之按时我还跟路人聊了一会儿,他倒是知道一些,好像说是和矿场的矿工有关。”
李平傻乎乎地上了套,丝毫不知自己已上了卢点雪的圈套。
“矿工,税使。哎呀,李知府!您不觉得,这二者之间似乎有什么联系吗?”
卢点雪的语气和神情故意夸张了些,几乎是在明示李平。
“对,很有关系!有矿工,那肯定会有税使出面。不过这与我们又有何干?这案子不归我们审啊。”
李平初是十分赞同,随后又像是脑子不好使了一般,抬头困惑道。
“哎呀,李知府,你与我都曾差点被税使强缴过路费,这还没关系?”
卢点雪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一瞬间,她算是理解小阁老的心情了。
“噢噢噢是的!”
李平被卢点雪这么点拨了一下,很是激动道。
“那我们同为受害者,是不是可以去吴县县衙里去见见那几位税使,顺便旁听旁听呢?可是大琝律规定,本府不能轻易去隔壁的县署衙门——”
“大琝律可没规定女子不能做官,也没规定受害者不可旁听审案啊。李知府,你说是不是?”
“?”
“好像也是哦。”
“那就不得了。吴县知县不让你去审案,可我们可以自己上门去旁听啊!”
卢点雪循循善诱着,眼见就快成功了。
“但,但是——”
一波三折,李知府又迟疑,又犹豫了。
这下卢点雪是彻底没了耐心。
“李知府——!”
她特意提高了音量,把李平吓了一跳。
“我,我,我在!”
“嗯,先前季尚书可有曾对你说过,你是他教过的最差的,最胆小的学生?”
“老师从未对我这么说过,他说傻人有傻福,让我自求多福。可是小阁老却是天天这么说我。”
听了卢点雪这话,李平犹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垂头丧气的。
“那你想不想像小阁老那般威风?”
“不瞒您说,我觉得很有难度,卢巡按。”
李平回得很是诚恳,简直就差把“我不可以”满满的写在脸上。
面对如此境况,卢点雪彻底没辙了。
“好吧,过会儿你跟我去隔壁县衙时,只需装出气势来便是,吴县知县定不敢把你怎么样的。你就想想每日上朝时小阁老是怎么做的,待会儿你就这么干。”
“真,真的?”李平仍有些不相信,“若是真让我模仿小阁老的一言一行,邓知县说我咆哮公堂怎么办?”
卢点雪径直反问:“你当御史的时候,可有同僚参过小阁老咆哮朝廷?”
“没有,从来没有。”
这一次,李平答得斩钉截铁。
“那不就得了。”
“行,行吧,那本府姑且就信你一次吧。只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