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且行一掌击碎茶杯,厉声喝道:“你以为我是来喝茶的么!”
滚烫的茶水不可避免地溅到魄主苍老的手背上,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喃喃自语,“可惜了这茶。”
“告诉我当年的真相!”
神且行上前一步,掌心凝聚起一根冰凌,抵在魄主颈间:“我知道你有办法摆脱言灵的控制,我要你现在就解除言灵,告诉我你们当年为何要联合起三族来屠杀我的族人!”
他一眼就看到了魄主身后的案上摆着玄海龙神的画像,声泪俱下。
他有多少年没有见到过父尊了......
哪怕只是一副画像呢。
“魄主,你何必如此假惺惺呢?”神且行唇角上扬,惨笑两声,同时却汹涌地落着泪,“你以为你这样我父尊就会原谅你、原谅灵族吗!”
“老夫从未想过乞求他的原谅,”魄主面上泛着淡淡的笑,周身萦绕着悲戚,“悲剧已经酿成了,老夫早就想过你会来找我、会来替龙族报仇。”
“不止是你灵族!”神且行怒吼道:“凰族、森族,他们都是活该的!”
魄主眸子里划过一抹泪光,颤着唇道:“......森族?”
“孩子,你为什么要去报复森族,当年那场屠杀,与森族明明毫无关系啊......”
与森族......毫无关系?
神且行踉跄着后退两步,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他闭了闭眼,手扶在桌子上。
他甚至有些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天旋地转的,仿佛躺在云层上。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你在骗我是不是?”
这是他问出来的问题么,他不知道,周围的一切声音他都听不真切,双目好像被蒙上了一层纱,他朦朦胧胧地看到魄主走到自己身前,扶住自己的胳膊,他想要甩开,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冰凉的液体划过脸侧,从下巴尖儿上一连串地落下来。
“老夫骗你做什么,”魄主陡然红了眼眶,“森王只是被凰女押着一起立下了言灵之咒,在当年的战场上,森王不仅没有屠戮过龙族,甚至还为龙族求了情!”
“可是我明明在天牝海里看到了只有森族才生长着的沙棠木!”
若是森族没有参与过那场大屠杀,那他两年前做的那些都算什么。
他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
“那是因为,”魄主颤抖着声音,眼睑痉挛,“在大战前夕,森王永不会腐烂的沙棠木为载体,为玄海龙神传递了一句话。”
“‘收手吧,现在依然还来得及。’”
“收手?”神且行瞪大眼睛,水雾弥漫,“收什么手......父尊做什么了。”
见魄主闭口不语,他便明了。
又是言灵发作!
“老夫的确有办法解除言灵,但现在不行。”
神且行脑子很乱,他缄默片刻,对魄主道:“好,我再给你一些时间,我暂时不会杀你,直到你亲自来找我。”
“不要想着逃,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就在他迈出宝殿的同时,身后传来了一句哽咽的“对不起”,可他连脚步也没停留,径直离开了冥府间。
—
鹿亦心冷漠地抚上小臂上碎裂的白骨,微微喘了一口微不可察的气。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了一副什么模样,她看不见,早在第一天被扔进这牢里的时候,她的眼睛就被凰女剜掉了。
痛感被放大无数倍,凰女在她身上用了秘法,她只要动,哪怕只是吞了口口水这么简单的动作,都会牵引出钻心蚀骨的痛。
原来是不会习惯的吗......
这些天,不管她往云星阑给她的镯子上涂多少血都联系不上他了,这让鹿亦心不免有些担心,她怕云星阑为了她做出什么傻事来,她不愿再有人为她而陷入水深火热中。
不管怎么说,总还是有好消息的。
至少她不会死。
在且行哥哥现身之前,她都不会死,凰女还需要她的命来牵制住且行哥哥。
这就是说,她在临死前还有机会能对他说出喜欢两个字。
可是她就快要失去这个机会了。
“我求求您不要!”
“神君,不要拔掉我的舌头,我求求您了,神君,我求求您不要......”
下颌被凰女重重地捏住,迫使她不得不张开嘴,她拼命地来回甩头,不住地哭喊。
“你说不要就不要?把本尊的话当耳旁风是么?”凰女凑近她的耳边,低声地呵呵笑着,“真是聒噪啊,嗯?”
“千霜。”
凌千霜立刻会意,走过来摁住鹿亦心的身体,摸了一手的血。
她身上的血,都要流尽了吧。
凌千霜也不是心如匪石的人,她有时候也会于心不忍,但只要一想到凰族的族人们、她的亲人们都是被与鹿亦心交好的神且行杀死的,她就觉得自己所谓的于心不忍是个笑话。
就像神君说的那样,凭什么她鹿亦心还活着。
凰女拿起早就备好的金剪子,狠狠地戳进她的口中!
“你......就不怕,森族......来找你算账吗!”鹿亦心强忍剧痛,含糊不清地说道。
“那就让森族来啊!”凰女狞笑着,眼中写满了癫狂,“本尊会怕小小森族吗!”
“森王已经与本尊作对了一回,他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有胆量就再来一回啊,来啊!”
爷爷、且行哥哥......谁来救救她,谁来都好,快来救救她啊......
她像一只毫无生气的破烂布娃娃一样,再次被凰女扔到了一旁。
“把她带走吧。”
“是。”
嘀嗒。
嘀嗒——
下雨了。
雨水透着铁窗扫进来,冰凉的雨点打在鹿亦心身上,她眼睫轻颤了颤,意识终于回归身体。
口腔内还在不断地往外渗血,她被大量的血呛着了,忍不住猛烈地咳嗽两声。
“啊......”
没了舌头,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她忍不住苦笑了下,吐掉口中的余血。
且行哥哥啊,还是不要来了。
凰女会用她来威胁他的生命的。
念及此处,鹿亦心心中忽然升起些许恐慌,凰女凭什么认为自己一定能威胁到他呢?
且行哥哥......又不喜欢自己。
自始至终,他都是在利用自己,现在失去利用价值了,她对他来说,已经没有用了呀。
可是,明明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利用工具罢了,为什么还会喜欢上他呢?
为什么啊。
眼泪随着血液一起逐渐地干涸了,鹿亦心这才发现自己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雨势愈发凶猛,她用断裂的手臂抱住粉碎的双膝,把自己缩进角落里,努力不让雨水淋到伤口上。
可是再这种情况下,真的很难避免感染,她烧了一次又一次,烧得几乎能用裸露在外的皮肤点燃身下的枯草,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掉了,但每次都被凰女救了回来。
救这个字用在这里不太合适吧。
鹿亦心感受不到手指的存在,只能用沉重的脑袋记着数,这是第五天了,说明接下来她有两天的时间可以稍微缓一缓。
每隔五天,都是凰笙需要被入药的日子,凰女会寸步不离地在凰笙身边守着整整二十四个时辰,这期间,天牢外只有凌千霜以及一支小队看押她。
她也只能趁这两天的时间,来修复自己的伤口。
可是伤势实在太严重,而她对于疗愈之术又只学了个皮毛,也不过就是聊胜于无而已。
不管怎样,她都比凰笙好太多了。
当时的凰笙,已经无法再被称为人,只剩一滩血肉白骨滩在榻上,令人触目惊心。
可凰女对她说,且行哥哥只不过使出了三分力。
仅三分力,便可将凰笙变成这副模样。
就算云星阑是凰族第一金乌卫,恐怕也是连他的一击都接不下来的。
仅仅两年的时光,他成长的速度太快了。
困意袭来,鹿亦心分不清那是昏迷还是只是单纯的睡意,总是她是一秒钟也坚持不下去了,阖上双目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至少在梦里,她可以远离伤痛。
至少在梦里,她可以与爷爷、时叙哥哥和且行哥哥短暂地见一面。
至少在梦里......
于是女孩子倚在砖块上,在酣眠的大梦里扬起唇角,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一个最平常的小满夜里。
—
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
神且行只当是自己修炼得险些走火入魔,便平息了气息,不再运功。
宝珠蹲在他身边,一开始还说要为他护法,到后来几天直接睡死了过去,神且行用膝盖在她背上顶了下,“走了。”
“去哪儿啊,”宝珠揉揉迷离的睡眼,打了个哈欠,“神尊您闭完关啦。”
“嗯,”神且行淡淡道:“我要出去了。”
宝珠瞪大了眼睛,不等她开口说什么,神且行又道:“就是出去透透气,不要多想。”
那还差不多,神尊身为天牝海霸主,老是把工作交给她算怎么回事儿。
见神且行面色不虞,宝珠道:“忧心忡忡神尊,您的脸色很差,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这一次他闭关了足足七天七夜,宝珠还从未见他闭关这么长时间过,担忧也是在所难免的。
“无碍。”
他心里很慌。
怎么都压制不住的心慌,从未感受过的心慌,就好像是失去了一样非常重要的宝物,或是非常重要的人。
也许是他多虑了吧......
最近遇到了太多事,脑子里装了太多的东西,他太乏力了,很难在短时间内处理完这些东西,却又属实是放不下,憋在心口上。
暮日高悬,红云轻舒,海平面也镀了一层鎏金,神且行坐在礁石上,漫不经心地望向大海与天际的汇点,忽而轻蹙起眉尖。
有人来了。
“神且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