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四骇了一跳。
“老子是简四！将军亲自命我下山抢人的！你们是哪个的部下！叫你们校尉过来说话！”
简四跳着脚骂骂咧咧，石堡上的箭手却根本不理，齐齐将火箭对准他，引弓欲发。
简四婆娘也急了，冲上面喊道：“我们带来了甄玉京！她是主动要来的！只带了贴身护卫！她说她能令将军免罪！”
城头火箭刷地又对准了她。
卫熠眼中寒光一烁，侧身挡在玉京前面。
石堡众人明显将简四当作敌人对待，可见袁氏只怕已先来过。
更糟糕的是，真的打起来，他心里也没底。毕竟这里军防严整，这么多支箭一起射来，他再大的本事也施展不了，只能被射成刺猬。
一旦他死，她的处境更加危险。
这就是为什么他一力反对她来这里的原因。
石堡上，值守的校尉蹬蹬跑回后面，片刻请来了全身披挂的刘抟。
几十支火箭将下面照得红彤彤的，简四和他婆娘的脸都看得十分清楚。校尉附向刘抟耳边，传达了简四方才的说话。
刘抟从女墙间探出头，扫了一眼下面，视线却立刻被卫熠牵住了。
那个持枪的起势，他莫不是魏府的人？
想起甄氏与魏氏的渊源，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这个猜测。
“放人！”他低声喝令，“带他们到大帐见我！”
“——放行！”
石堡上的火箭又齐刷刷地收起，大门缓缓向内拉开，简四一边骂人一边大步走进去，可一见接他的校尉，顿时闭上了嘴。
校尉和兄弟们统统披挂严整，这形势相当不对劲！
前几日他下山时，大家在营中都只穿着军袍。这里地势险峻，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且将军沿路都设了哨探，只要有进剿的军队靠近，早早便会得知。
似如此，必是朝廷已派大军来了！
简四心中惊诧，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面的校尉，压低声音问：“老罗！有大军要来吗？”
罗欢闭着唇，含糊地应了一声。
“多少人？谁为将？”
罗欢没再理他。
其实想也想得到，蔡州离洛阳不过百里，洛阳前任府尹叫做常喟，在蒋钦若被杀后也被解往帝京受审，天子派了自己的心腹之臣，明远侯魏宸亲任府尹。
明远侯世代武将，魏侯手下三大营，是用来对付北凉那些狼心狗肺的野蛮人的！
如今用他来作府尹，连简四这样的粗人也晓得为什么。
刘将军说过，“天子震怒，血流漂杵”，虽然简四听不懂，可他知道，老皇帝这是要将他们蔡州军斩尽杀绝呀！
“报将军，简校尉带到！”
破旧的毡帘被掀开，帐内明亮的灯火照得门前一片通明。
简四大步走进，简四婆娘背着玉京紧跟而入，卫熠却被门外卫士架戟拦住。
“没让你进去！”其中一人喝道。
卫熠瞥他一眼，手中长枪强横地向外一挡。
卫士只觉一股蛮力从戟杆震入，虎口发麻，他低喝一声，下意识攥紧手中的长戟，可没想到对方长枪又到，闪电般戳向自己小腿，卫士大骇，连连后退方才躲过。
帐内，罗欢一见卫熠竟要硬闯，按剑就要出去。
“慢。”刘抟喝一声，罗欢回头，只见刘抟目不转睛地望着门口，知道他要看那人武艺，也只好按剑退步，立在刘抟身旁。
帐门外，卫熠闪瞬逼退一个卫士，另一个卫士大惊失色，立刻挺戟来战。
武胜军中虽大部分军士都像简四一样，是本地庄汉，可刘抟的亲兵营却是他从京城神武营中带出来的禁军精锐。
神武营中素有博战的习气，他们的校尉罗欢，便是神武营中多次搏战夺冠的步军校尉。
罗欢手下的兵多年受他严格训练，刀枪功夫在全军中都是有名气的。
电光石火间，卫士已同卫熠过了六七招。
眼看就要招架不住时，另一名卫士也从惊愕中缓过劲来，两人同战一个，个个都是军旅高手。
罗欢出身邺城罗氏，家传的罗家枪是仅逊于魏家枪法的精绝枪术，此时他教出来的两个罗家枪高手使出毕生所学，夹击卫熠。
卫熠只想速决，于是觑见空隙，一个闪身格进，枪杆重重扫中右边卫士腰侧。这里甲片不密，若他用的不是枪杆袭扫，而是枪尖，此时卫士必已重伤。
三人都将此战当作军中搏战，点到即止，卫士受此一击，便赧然退出。
另一卫士暴喝一声，使出罗家枪的绝技“银花万点”，只见戟尖极快地上下翻卷，竟掣出一片银光，难以辩认哪个才是真的戟尖。
就在帐内简四娘都为卫熠捏出一把汗时，却见卫熠手中长枪竟也挺枪而上，他身子猛地偏过一旁，柔韧的枪杆如一条长蛇，绞缠对方长戟，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枪尖已点在卫士颈上。
再向前一寸，那卫士便血溅当场。
“好！”帐内响起刘抟的喝彩声，他一边击掌喝彩一边站起身，亲自迎到帐门道：“小兄弟年纪轻轻，枪法却已练得出神入化！魏府真是人才辈出啊！”
门外两卫士听见魏府二字，原本羞惭的神色都是一顿，面上露出既钦佩又戒惧的复杂神色。
“承蒙将军夸奖，”卫熠也收了枪，向刘抟规矩揖礼，说道：“卫义不过是个流民，幸运得到一位老军指点，学了些魏家枪的皮毛，不敢妄攀高门。”
刘抟精明的三角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反哈哈大笑着伸出双手扶住拜下的卫熠，道：“老夫最是敬仰英雄，不管是老英雄还是小英雄，都是刘某的座上之宾。”
他拉着卫熠来到案前，热情地叫罗欢亲自设座，倒像将简四夫妇忘记了似的，一径拉着卫熠问长问短。
卫熠活了两世，都不是个善谈之人，几巡话过，心里已十分不耐。而刘抟亦早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问了个七七八八，虽然很清楚其中多是假话，但初次见面，他并不想惹得卫熠不快。
“既如此，我看甄大人未醒，不如今夜先将就住下。等甄大人醒来，刘某再好好设宴款待。”刘抟说着，便吩咐罗欢：“赶紧收拾一个干净的营帐，四娘，今夜就劳你照料甄大人。大人从小被太后娘娘视为掌上明珠，虽非皇族，却娇养与公主无异。你须小心服侍，绝不可有任何差池！”
简四娘心中大讶，她没想到甄玉京不仅是个四品官，居然还是“公主”！这要是照料好了，自己往后也是前途无量呀！
“是，妾身一定好生照顾，请将军放心。”
刘抟点了点头，又拉着卫熠道：“小郎今日便歇在中帐，老夫要与小郎秉烛夜谈！”
卫熠拒绝道，“承将军厚意，卫义受甄大夫人所托，寸步不可远离甄大人，还请将军恕罪。”
他不会答应，也在刘抟预料之内。只是毕竟男女有别，刘抟面露难色，卫熠道：“卫义便守在甄大人帐外，请将军不必另外安排。”
刘抟知道反对也无用，便只好顺意由他。
是夜，前方哨探不时有人回来报告军情，渐起的北风狂卷大旗，就像刘抟此刻翻转不定的心思。
他透过大开的帐门看向斜前方的那方小帐。
其实袁氏今天早些时候也来过，无非是再次向他强调，只有杀了甄玉京，才能在王钟秀面前将功折罪。
可那个姓袁的胖子不知道，被王钟秀杀了的军将中，有一个人叫刘洪。是他刘抟的儿子！那孩子刚刚二十，两年前虽娶了娇妻，可一直随他驻军在外，至今不曾有子！
就因为杀蒋钦若的军士是他的部属，钦差为了讨好王钟秀，便不由分说将他也绑系京师！
听说那孩子在刑部大牢时，为了保他这个老父，揽下了所有责任，最后被与其他军士一起腰斩弃市！
天杀的方士！天杀的王钟秀！
他派来的那姓蒋的方士，贪婪狂悖，激起民变，难道不该杀？！为什么为民除害要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鱼形兵符握在攥紧的拳中，在掌心勒出一道血痕。
“大帅。”罗欢急步走进，低身凑向他耳边道：“魏陌的前锋兵马已过洛川，距离咱们只有三十里了！”
“消息放出去了么？”
“是。但他刚刚过河，估计明日才会得到消息。”罗欢顿了顿，劝道：“甄魏两家是世交，如今不如借着甄玉京为质，与魏氏和谈。
“魏陌虽带的是禁中精兵，但他到底年少，少历疆场，未必是大帅的对手。
“但东都的魏宸却不好对付。前方已传哨报，魏宸也在整顿洛阳城中兵马，他一向兵行神速，万一等到他兵出洛阳，与魏陌成东西夹击之势，咱们可就……”
刘抟沉默地盯着斜前方的那座小帐。
良久，才重重地哼了一声，咬着牙道：“你以为，你想和谈，人家便同你谈么？魏氏世代军侯，不让他们见血，他们是不会和谈的。”
罗欢顺着刘抟的视线望去，心中不由一跳：“大帅是想动甄玉京么！”
斜前方的小帐外，卫熠如松而立。
三九寒冬，虽未降雪，风却冷得如刀片一般。罗欢穿了层层衣甲，仍觉寒气浸体，面如刀割。
他忍不住又看一眼那个人。
不愧是少年人，身上只着了一件单布军袍，大风撕扯他袍角，见他上下皆一层单衣，却于料峭寒风中屹立不动，不觉冷似地。
“可惜……”刘抟叹一声。
罗欢不解地看向他，不知道他是叹息卫义一身武艺要葬送在此，还是叹息甄玉京自己送死来。
“你以为杀了甄玉京就一定能活么？”刘抟冷哼一声，看着越发疑惑的罗欢道：“魏陌奉旨来攻打咱们，手上三万精兵都是京中的精锐。天子这是要我死啊。”
他长叹一声：“就算杀了甄玉京，眼前的大军却是混不过去的。”他对罗欢招个手，罗欢忙俯身近前，刘抟在他耳边低语一阵。
罗欢蓦地瞪大双眼：“这？！大帅不可！”
“依令行事！”刘抟怒目，抽出令箭掷在案下。
军令如山，罗欢不敢再驳。
他楞了好一会儿，才捡起那支令箭，重重嗐叹一声疾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