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衔青单脚踩着悬空的树枝,后背抵着树干,她的袖子卷到手肘处,露出肌肉线条匀称的小臂。
常用的米色发带干干净净系在手腕上,既像绷带,又像优雅的饰品。
骨衔青优雅地捡起搁置在枝桠上的锤子,然后对准某颗放置好的螺丝钉,干脆利落地砸下。
在她面前,是已经快要搭建好的两层庇护所,悬空的上一层住人,下一层堆放物资。这里的树大多已经死了,不太牢固,无法用来做支撑,所以庇护所的材料就全是钢架——反正她们不缺。
现在,从货运车拆下的铁皮,被骨衔青固定在庇护所顶端,用来做遮风挡雨的屋顶正好合适。
“有招到帮手吗?”骨衔青一边修葺一边问言琼。
“帮手,难找哦。”言琼缩成一团蹲在庇护所二楼,双手撑着她那支不离身的长枪,“最近要塞的进出把守变严格了,没碰上什么合适的流失者。”
骨衔青无所谓地笑了笑,把屋顶砸得噼里啪啦响:“不急,慢慢找。”
“话说回来。”言琼伸手递出最后一颗螺钉,“我觉得你抢的东西有点多了,我们只有两个人,怎么用得了五十支枪。你瞧瞧,都没地方放了。”
地上堆着满满的物资,除了盐和食物骨衔青没要,其它汽油、淡水、钢铁等东西围着树干摆放,一直延伸到十米开外。
骨衔青从言琼头上的铁栏杆上跳下来,扔掉手中的锤子:“没关系,林子堆不下就堆到荒原去。只要我能踏足的地方,就都是我的地界。”
她把胸前的头发随意拨到脑后,踮着脚测量二楼的高度:“我们还要组建势力,等以后人多了,五十支枪可不够分。”
言琼拿枪管戳骨衔青的后腰:“你口气倒是不小。”
骨衔青笑着躲了一下:“我从不说大话。”
她停止了忙碌,撑起手坐在了言琼的旁边,在脑海中设想:外来的人们发现这些物资的神情,一定会很夸张。
骨衔青嘴角弯了弯,但可惜这种场景她见不到了,很难有人有本事闯进这片林子。
这片广袤枯林的外面,有大量四阶骨蚀者被她和言琼吸引过来,成了天然的屏障。
想要打赢这些骨蚀者,得要一个团、至少两个营的人才行吧,没有要塞有这么多可供挥霍的兵力。
而且,所有要塞的幸存者都默认两件事:在荒原上一不进枯林,二不进沼泽地,因为这两个地方的危险程度直线上升,到不可估量的程度。
“说起帮手,”言琼继续刚刚的话题,“林子里那些骨蚀者,不能当帮手吗?我看你跟在它们身后捡漏捡得很起劲。”
这些天,骨蚀者杀人,她们越货,狼狈为奸,她们手上甚至都不用沾染鲜血。
“说是这样说。”骨衔青歪了下头,“但是这些四阶骨蚀者只能利用,想要控制它们,我可做不到。”
骨衔青要的,是能够听她调遣的东西,“言奶奶,你还是帮忙拉拢流失者吧。”
所谓的流失者,是指从各个要塞中逃离出来的人。
大多数是感染了骨蚀病、不想被处死焚化的病患。
这些病人拼死一搏从要塞逃离,祈祷自己能有奇遇,可以活得更长久一些,但往往事与愿违。
除此之外,还有少部分是不满要塞压迫而被迫出逃的健全人。
这一部分健全人,又有极少数会被其它要塞救治。
其余的,大多死在去其它要塞的路上。
骨衔青微笑地看着树林里的战利品,悬空的双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
无论是哪种流失者,在进入荒原之后,十有八九都会感染,逐渐成为其它骨蚀者的一部分。
言琼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她们病情恶化、失去人类本性之前,从天而降“救助”她们,再将她们收入麾下。
“最好是第二阶段的骨蚀病患者,最差也得是第三阶的才行。”骨衔青提出自己的要求,“二阶骨蚀病患者还保持着人类的模样和意识,比较干净。”
至于健全人,骨衔青不考虑。
抛开旧怨不提,健全人避着她们还来不及,很难被拉拢。
除非像安鹤这样,有利用价值、还十分可爱的人类,她才会多看两眼。
骨衔青慢悠悠地思考着,忽然一顿,定住了目光。
片刻后,她拿过旁边的一支长狙,上膛,平举,小臂流畅的线条瞬间绷紧。拉动保险之后,她盯着瞄准镜开了枪。
子弹唰一下射入三米外的树枝。
枯枝摇晃了一下,牢牢地咬合着那颗子弹。
没有自爆。
这是从第一要塞货车里抢到的枪支,普通子弹,没做加工,英灵军通常用它来处置不听话的公民,单靠子弹的势能就足够要了普通人的性命。
骨衔青稍微放下枪杆,皱了皱眉。
她开枪太急了,没打中目标。
言琼往远处瞟了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精准地看到有东西在动:“你要打那只蚂蚁?”
骨衔青没有说话,老人家摇了摇头,用枪管稍微抬了一下骨衔青的枪口,教她:“说过很多次了,有意瞄准无意击发,注意平正关系。”
骨衔青再次抬枪。
瞄准镜里,一只被麦角菌科真菌寄生的蚂蚁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菌丝渗入它的体内,它摇摇晃晃,爬向枯枝的高处寻找潮湿的环境。
在真菌的操控下,蚂蚁正用双颚咬紧枯枝固定自己的躯体,好让自己更好地成为真菌的培养皿。
等到时机成熟,细长的子实体就会从尸体上长出来,产生孢子,寄生新的生物。
周而复始,不死不休。
骨衔青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
她在绿洲的书库里了解过,在许多年以前,这些真菌会寄生在蝙蝠蛾科昆虫幼虫身上,长出来的复合体,人们管它叫冬虫夏草。
当时的人们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成为某种“虫草”。
骨衔青看得够了,再开了一枪。
子弹旋转脱膛,精准地击飞了蚂蚁的头颅,好心为它结束了痛苦的蚁生。
弹头继续往前飞,直到钉入后方另一棵大树里才停止。
骨衔青平静地收了枪,像没事人一样接着刚刚的话:“我会为这些无处可去的患者提供生存空间和资源,同样,她们为我办事,成为我的手下。这是好事一桩。”
言琼望着骨衔青,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说建营地是说着玩的。”
“怎么会呢?你总不把我的话当真。”骨衔青伸手搂过言琼的脖子,“等到咱们的队伍壮大,从人类手里抢到更猛的武器了,就杀回绿洲去。”
“绿洲?你的目的是这个?”言琼吓了一跳,“你这次是真话还是假话?就凭我们?”
“就凭我们。”骨衔青点头,她湛蓝的眸子闪亮亮的,弯起眉眼笑得和善,“倘若这些患者不想来,你就告诉她们,‘我们会带她们去绿洲进行治疗,那里有治病的方法’。”
“懂了,坑蒙拐骗。”言琼说。
骨衔青反驳:“怎么能算坑蒙拐骗?人类的教会不都是这样宣扬的吗——住在富饶之地的神明会带走病痛,降下福音,净化灵魂。”
“带走病痛?”言奶奶想起骨衔青刚刚杀死蚂蚁的行为,升起一股恶寒,她从骨衔青的手臂下钻出来,坐远了一些。
什么神明,世上从没有神明,人类靠挣扎自救才延续了火种。行走在世间的,就只有恶魔。
“所以,你抢淡水,是给这些手下准备的吗?”言琼问。
“啊,这倒不是。”骨衔青伸手指向后方,“原本是用来洗澡的,我准备在这儿搭一个洗澡棚子。”
言琼白了她一眼:“净搞些用不着的玩意儿。”
骨衔青微笑着不搭话。
她可是爱干净的人呐,衣服要保持整洁,沾了黄土和血迹,就要及时清理掉,不像有的狼啊鸟啊人啊,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血渍粘在身上多难受。
骨衔青仔细看自己的手,干干净净,不染一丝鲜血,林中昏暗的光线将她皮肤衬得很白,几乎看不见血色。
骨衔青放下手,从二楼轻巧跃下,皮靴将泥土踩出一个坑。她把那支普通的狙击背在了背上:“言奶奶,今天我得独自出去一趟,你就自由活动吧。”
“你去哪儿?”言琼拉开脖子间的麻布,往下望。
“去见见我的小羊羔。”骨衔青仰着头轻轻地笑,声音里带着一丝宠溺,“她最近和别人走得太近了,我不喜欢,作为惩罚,我带她出去逛逛。”
言琼:“……”
骨衔青灿然一笑,只不过转身之后,笑容骤然间从她脸上消失。
她边走边解下手腕上的布条,细心扎好头发,又仔细地整理好衣袖,踩着枯叶钻出了林子。
放在林间的摩托车还在,骨衔青取了车,熟练跨上座位。
周围游荡的四阶骨蚀者又增多了。
骨蚀者听到引擎的动静慢悠悠地往这边围拢过来,骨衔青皱起了眉,有些厌恶。这些东西不会主动攻击她,但会被她和言琼吸引,对骨衔青而言,这是利害参半的事。
被这些恶心的东西跟着,总会觉得烦躁的。
她一拧油门,轮胎在泥土地上空转,车子很快掉头,骨衔青收回抵在地上的脚,加大马力,车子载着她直直地冲向两只骨蚀者。
相撞之前,骨衔青腾出一只手,摸上腰间的刀具,噌一声响,匕首闪着寒光划破空气,精准地沿着右边小型骨蚀者的关节削下。
同一时间,她毫不客气一脚蹬在骨蚀者身上:“别挡我路。”
声音一改人前的状态,语气冰冷而凛冽。
摩托车速度丝毫没减,就这样从两只骨蚀者中间的空隙,硬挤了出去。
出了枯林,骨衔青独自一人沿着砂石路往东边开。
荒原苍凉又壮丽,下午的阳光昏昏沉沉,常年不散的雾气将一切都变得模糊。
最终,摩托车开过平原,爬上了附近一座小山丘。
骨衔青停下车子,望了眼第九要塞,又回头望向南方——从这里开车一直往南,会途经一片巨大的沼泽。跨过沼泽,再往南走上两天的路程,才会到达第一要塞的领地。
骨衔青倚在车上思索着,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车把手,片刻后,她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
天空中出现了大量展翅的渡鸦,远远望去,犹如一个个漂浮的黑色灰尘。
只不过,这些黑鸦正朝着和骨衔青位置相反的方向前进,越飞越远。
骨衔青叹了口气:“走错了,我在这儿呢。”她取下背上的长枪架在摩托车车头上,利索地换上八倍镜,装上消音,再略微调试了准星。
然后,骨衔青伏在摩托车上,对准了天上的渡鸦。
锁定的那只渡鸦在队伍最尾端。
骨衔青勾起唇角。有意瞄准,无意击发,她轻启双唇,发出个拟声词。
“啪。”
搭在扳机上的手扣动,毫不犹豫地开了枪。
目镜之内,那只渡鸦猛地一震,紧接着,右翅下垂,直线坠落。
骨衔青平静地看着那个小黑点如烟花下坠。她想安鹤应该还不知道,嵌灵,是可以被伤害、甚至是“杀死”的。
骨衔青抬起上半身,重新收好枪背在背上,抬头望天。
她已经站在足够显眼的位置,安鹤这么警觉,应该一眼就能看到她吧。
……
安鹤觉得脑海里一阵剧痛,好似某根细微的神经崩裂。她和海狄正在追寻某只落单的骨蚀者,回头却发现有只渡鸦直直坠落在地上,不停挣扎着。
它的翅膀中弹了。
“等等!”
安鹤按着太阳穴急忙喊停海狄,其余的渡鸦纷纷掉头,传回来的画面一瞬间涌进安鹤的大脑。
是骨衔青,这人再一次出现了。
在肉眼看不到的远处,骨衔青站在山丘上和安鹤的渡鸦对视,荒凉的灰黑色中,只有这个女人,是天地间唯一明亮的色彩。
在看见渡鸦转向的那一刻,骨衔青抬手挥了挥,安鹤恍惚间又回到了梦里,浑身血液不受控地冲上大脑——骨衔青伤了她的渡鸦。
而那个女人,还在笑。
这种混沌危险的感觉安鹤太熟悉了,骨衔青一定还在说话,说那句她听了无数遍的话。
“安鹤,到我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