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夜来风声紧,波澜震荡。
海港边,东风凉甚,云气四塞,一架八百料的商船被淮安卫兵将团团围住。
月雾沉沉,船身巨大的黑影被拉长到脚下。
黄葭的脸上带着冷嘲,冷风吹起她宽大的袖袍,金属制的鲁班尺在风中啸鸣。
她的声音倒是温和,“原来是刘前辈大驾,晚辈冒犯了。”
刘贤文扫了一眼黄葭从淮安卫所调来的数十士卒。
四围黑压压的这片人,手上三尺大刀透出渗人的寒芒,一个个神情漠然,仿佛只待黄葭一声令下,就能砍下他的头颅。
面对如此情景,刘贤文却神情自若,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他的嗓音沙哑中透着几分轻慢,“黄船师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半夜还这样兴师动众,不知是要做什么?”
黄葭神情漠然,只看着脚下的黑影,向他走去,“这几日总有一伙贼人流窜在港口,专做一些蝇营狗苟之事扰得四下不宁,就在半个时辰前他们抢了官衙新到的一批木材。好在押运的人及时回报,我立刻带人追击到此地。”
说到这儿,她的目光转向刘贤文,语气平静下来,“方才只看见江上停着艘船,便以为是贼船,急急上来,没想到是刘前辈在此,倒是我等唐突了。”
刘贤文听了这话,脸反倒松弛下来,声音中透着几分嘲弄,“清江厂的公务繁琐,这几日黄船师还忙得过来么?”
黄葭笑了笑,负手看着他,“刘前辈也是大忙人,这都三更天了,还在此处运货,能劳动您老亲自来的,想来是一笔大单子吧。”
刘贤文眉毛一抖,笑道:“只是一些寻常丝绸生意罢了,我老花眼也看不出货的好坏,只是从旁人那里说来的,哪里能与官衙的生意相提并论。”
黄葭走到他身后,客船微微晃动,江上潮水澎湃地打在众人耳边。
听着船上旗帜猎猎之声,她看向刘贤文,“那正好,我过去在福建做学徒,跟着前辈看管过几千架织机,也听他们与西洋人谈过一些丝绸生意,虽不是精于此道,但也算半个内行人,不如……我替您看看货。”
刘贤文微微一愣,想来她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脸上浮出淡淡的冷嘲,得意道:“掌事既然如此热心肠,刘某却之不恭。”
他拱手一礼,脸上尽是恭敬之色。
夜深,江潮舔舐着船身,四面涛声激荡。
邱萍有些担忧地看向黄葭,这位刘老爷子如此淡定,想来是早有准备,只怕今夜是查不出什么了。
黄葭笑吟吟地看着刘贤文,二人推拒了一番,终于一前一后进了船舱。
船舱里,一应陈设简朴,甲板平整,五十几口漆皮大箱子静静地躺在那里,船外渔火微微晃动,映照得满室微光。
“掌事,请。”刘贤文很是客气地摆手,脸上笑意不减。
十几个侍从齐刷刷上来打开了箱子。
丝绸料子映着光纹,织锦的绣纹在灯火下熠熠闪烁,夺目异常。
这些装丝绸的箱子狭小,显然也不大可能用来装载木料。
黄葭绕着那几个箱子走了半圈。
刘贤文就站在她背后,静静地看着。
过了片刻,黄葭脚步一顿,忽然回头,“这个料子看着很眼熟。用的蚕丝是上等货,只是绣工繁琐,穿在身上就像背了一块石头,当年在苏杭风行过一阵,不久就销声匿迹了。”
她饶有兴味地看向他,“刘前辈这批货,是积压了许久吧。”
刘贤文脸色微变,没想到她真是“半个内行人”。
他反应过来,连忙回答:“正因为是库存的旧货,这两日忽然遇到了一位徽州来的客商,不知道这些过往的事,所以都要了,我也是想尽快脱手,免得他反悔,这便连夜要把货给运出去。”
黄葭轻笑一声,带着一分雍容的雅意,“刘前辈真是用心良苦。”
他低头一笑,“哪里哪里,都是生意经,我们做生意不图钱,那还有什么可图的。”
黄葭扫过他的脸,见他云淡风轻,瞧不出丝毫惊慌,看来是笃定她找不到那些木料。
她随即叹了一口气,看着那箱子里的绸缎,岔开话题,“这些料子积压了这么久,每日防潮防腐要花费不少心力吧。”
刘贤文眸光微动,只疑心她要套话,便打趣道:“心力只是小巧,财力才是大头,这次赶上机会才要快些脱手,再放上十天半个月,我就要往里头倒贴钱了。”
黄葭从那几个箱子边走过,一直走向船舱的四角,“不知刘前辈可有什么防潮的好法子,清江厂每月耗损的木料也一笔大数目,眼下部院要节流,我也是到处想办法省钱。”
刘贤文敷衍道:“这个么,各人有各人的办法,我也不好说。”
夜深,江上大雾四起,清冷的月光拉长了两人的影子。
邱萍见黄葭走出船舱,还与刘贤文有说有笑,不由皱起眉头。
朔风吹过江面,一片萧索。
黄葭吐出一口浊气,“今夜叨扰了。”
刘贤文脸上略显得意之色,“也是难得说上一会儿话。”
邱萍眉头皱起,嘴唇绷成了一条线,贼盗已经闹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她日夜与众人轮值清查,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眉目,难道就这样轻轻揭过?
她愤而向前走,“掌事,再让卫所的人进去看看吧!”
刘贤文笑着看向她,拿出了长辈的口吻,“邱丫头,黄掌事已经看过了,船舱里只有丝绸,难道你连黄掌事也不信?”
他说完,得意地瞟了一眼黄葭。
邱萍脸色一白,扯住黄葭的袖口,声音软了下去,“掌事……”
朦朦胧胧的雾自四面笼来,黄葭仰起头向前走,平静的声音响起,“船舱里确实只有丝绸。”
刘贤文浮出了一丝笑意,看向邱萍。
邱萍沉默地低下头,注视着黄葭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失望。
水波浩荡,船身悠悠晃动。
黄葭向前的脚步忽然顿住,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回头看向刘贤文。
她的声音清冽异常,“只是,刘前辈船舱里的丝绸非寻常绸缎,单一匹少说也有三十斤重,搬这么多箱上来,箱子周围的船板却没有丝毫弯曲。”
“那这船下一定还有暗舱,也只有暗舱,才能压住水下的浮力!”
话音一落,江风已经吹起,大雾密布,仿佛一张没有尽头的网。
邱萍眸光一亮,惊讶地看着黄葭。
刘贤文猛地一怔,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位月前刚到淮安便夺走了他清江浦职务的姑娘。
黄葭神色自若立在桅杆下,平静的眼眸中透着别样的戾气。
刘贤文的脸色阴沉下来,“黄姑娘,虽说我已经退下来了,但还是你的前辈,在李佥事那里也还是说得上话的,你若要搜我的船,是于情理不合,于部院也没有脸面!”
他话音尚未消散,黄葭面无表情。
周围的卫所士卒却有些忐忑了,“黄掌事,若是搜不出来呢?”
黄葭抬起头,虽是回士卒的话,目光却直直地看向刘贤文,“你们只管搜,若出了事我一力承担。”
她语气斩钉截铁,一众士卒闻之大惊!
今夜本是来抓捕窃贼的,谁知道竟然摊上了清江浦内里的腌臜之事。
刘贤文冷哼一声,怒火陡然逼出口,“我奉劝你一句,今夜你大动干戈,把我撂倒,来日若有人问罪此事,于你也没有什么好处!”
他这一嗓子喊得洪亮,连站在一边的邱萍也有些惶恐。
工匠这行最是论资排辈,刘贤文在清江浦的资历便远在黄葭之上,黄葭初来乍到拿他开刀,无论是非,只会徒惹非议。
邱萍恍然大悟,刚想开口劝阻。
黄葭已经阔步走到那一众士卒面前,转头看向刘贤文,声音干脆利落。
“拿下。”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惟精惟一”的匾额耸立于堂上,熹微的天光透过窗户洒落进来。
李约站了起来,脸色铁青,“淮安卫不是来给你打打闹闹的,你未免也太不知轻重,借了卫所的人,就为揭刘公的底,你把漕军当什么?”
刘贤文连忙拱手,“李佥事,黄姑娘她也是丢了木料,一时情急才出此下策,到底是为了部院做事,您还是宽宥她几分吧。”
李约冷哼一声,“枉你为她说话,你看她,哪里有一点悔过的意思!”
刘贤文看向坐在一边的黄葭。
黄葭打了个哈欠,靠在椅背上,像一只窝在角落里的猫。
刘贤文笑了笑,“这回也是我不好,原是想帮衬着将那些受潮的木料给运出去,却没同黄掌事知会一声。”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哽咽,“我毕竟已不是清江浦的管事人了,只是想为同僚做事,只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终究是不方便的。”
李约吐出一口浊气,坐下来安抚道:“刘公忠义之心,凡与您共事之人皆是明了,奈何眼下事务繁杂,您已年过六旬,我们也是怕您的身子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