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古洗骨的时候收到邮件,邮件上说:荀先生,恭喜您通过审核并报名成功,城中村欢迎您的到来。
荀古擦干手上的水渍,“咔嚓”两声,骨头归位。
屋门外不远处挂着“风和日丽”匾额的大厅里在进行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热闹非常。
荒夏死了——
那个大名鼎鼎的荒夏死了。
说不来荒夏具体是什么身份,只知道他破过案,手里有一本笔记,而让他闻名的也正是那一本笔记。
而那本鼎鼎大名的笔记被绑架了。
旷世奇闻。
荀古溜达着进大厅,正好碰上宴席结束,主人家发表长篇大论。
他掏掏耳朵找了个相对清静的地方,闭目养神。
荒夏死透了。
胸部竖插的匕首可以作为证明条件。
管家白桦为他举办追悼会,老友水青主持与会,宾朋满座,觥筹交错。
宾朋之中各色人等,有男有女,有长有幼,有官有民,有富有贫,有俊有丑,有善有恶,有文有武,三教九流,百家之出,无所不有。
荒夏的尸体停泊于血泊,静谧安详,周身舒然。
“他死了?”
“不像啊!”
这是今天出现频率最多的对话。
没有人给荒夏敛尸,他死的时候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神情与活着无二,更像是睡着了。
所谓主人家的白桦清清嗓子对一众来宾说:“咳咳,各位,各位稍安勿躁,请听在下言说。本人是荒夏先生的管家,负责古山古城古宅一应事宜。今,四季不明,寒凉温热,风花雪月,实为乱象,不宜踏足。请诸位远道而来,只为一事,荒夏先生可怜噫,不幸亡故。”
说完,白桦停了停,在场百八千人,种种反应,尽收眼底。
“我心中明白,荒夏先生的去世各位都很难过,所谓强而装之,是不想我等伤心,也不想荒夏先生阴灵难安。”
窸窣声响起,白桦深深叹息,眼角甚至有泪水横流。
谁知高台下传来声音:“谁他妈管他可不可怜,伤不伤心,能不能安,老子是来看他死没死透。”
“对。”
“就是。”
……
叫嚣着,白桦充耳不闻。
“然,”白桦朗声说道,“荒夏先生虽已亡故,其笔记……”
此刻,众人倏地支棱起耳朵,生怕漏听只言片语,那白桦也是故弄玄虚,停停良久才又说:“笔记被歹人绑架了呀。”
笔记被绑架,是本子是电脑都滑稽,可却无人发笑,只因那笔记非本非电脑,乃是切切实实一活物,有感有触有心有灵,更要紧的是其上林林总总千万桩案件,关系实乃庞大错乱,初时此山巍峨,荒夏高崇,盖因笔记尔尔。
如今倒是换了副光景,人死而笔记丢,世将大乱。
“岂不是说笔记失控。”
“是呀,那笔记怎能离了荒夏,一旦分离必然失控,一旦失控,那岂不是诸多罪魔闯天入地,哎呀呀。”
“是啊……”
是啊,罪魔刑犯,岂止一本刑法典。
“各位,各位!”白桦眼见形势不得控,拍着胸脯高呼两声,“各位稍安勿躁!”
有人高声:“稍你祖宗的安,勿你子孙的躁,白小子,老朽已过古稀,千里迢迢赶来送他荒夏一程,谁知你丧良心丢公德,骗我老头子,你让我等有来无去你。”
“就是,现在这空山无屏无障,实实是座空山,你还叫我们来,岂不是让我等送死。”
……
叫骂声此起彼伏,一浪过一浪,声浪层层,一个声音从犄角旮旯里钻出来,飘进在场之人耳中:“原来诸位是来送荒夏的,我还以为诸位是来吃席的,流水宴席一十六道菜,荤素瓜果,啤白酒水,我瞧着供不应求,可是吃饱了。”
水青制服笔挺,皮鞋锃亮,眉目硬朗又五官多情,他左腿取不出的子弹迫使他手握拐杖,军人那嵌入骨髓的习惯又让他巍峨如山。
水青是位将军,脚步偶有不稳,但战场厮杀从来长胜。
“长胜将军好口才,我等人也到了,礼也随了,总不能腹中空空回转吧。”
“怎么,各位是上过礼的?我方才就坐在那记礼的方桌旁,我瞧着并无几人走过去啊,还是我腿残眼也瞎了?”水青手中的拐杖在地上砸出声响,连带着哀怨一并砸不见。
“这……”
“各位可能安静了?能听白管家说话了?”
鸦雀无声。
水青抬手示意,白桦深表感激。
“这里有罪犯。”不止一个罪犯。
“这里有良人。”怕是屈指可数。
白桦说:“请诸位来是为了搭救笔记,也是重写笔记,梳理案情原委,才能告慰荒夏先生在天之灵。”
有破罐破摔的,嚷问:“怎么做?”
白桦似乎在等他这一问,立刻接话说:“好说,好说,不过咱们六人同坐,执笔入案……”
“不对吧,我怎么听说这笔记认生,旁人是入不得案的。”
白桦闻言不慌不忙,反而更坦然:“这个嘛,我既受荒夏先生所托,必然能让各位执笔入案,不仅能让各位入案,还能给每一位入案的朋友配安一个替身,任何危险都有替身先行。”
“替身?”
“正是。当然,入案是有规矩的,这规矩诸位可听好了,六人同坐,两两相对,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各寻替身。入案时执笔随机发放,其中有真有假,真真假假,未必哪一支可题字就文,而最终落笔最终章者可带二人出案,此二人真假虚实不论,得活。”
“要是替身活了呢?”
“是啊!”
白桦一改神色,放声说道:“荒夏先生留有遗言,不择手段活着,笔记要回来,诸位也要回来,一个都不可缺!他自会庇佑诸位。”
他掷地有声,寥寥几句,仿佛有一场战争。
而大家都明白,如今只能接受,因为退无可退。
“诸位可想好了?”白桦问。
“有的选吗?”
“当然。”
“什么?”
“诸位可以选择入哪一案,当然,提醒诸位,凌乱之下,入了自己的案也是有可能的,只不过虽然身份变了,可不要妄想改变故事的结局哦!”
“……”
<入案>
朝南的窗子敞开着,南北向横放的长桌上早已摆放好零星的笔记碎片。
据说是长胜将军拼命抢下来的。
这一头乌乌泱泱一群人推推搡搡,那一头侧门打开,进来百十号人,个个脸上都带着惊恐。
长桌上方的大吊灯花里胡哨,与深灰的四壁、上顶下板格不相入,好似为了调节气氛。
炽热,明亮,璀璨。
还算没那么死气沉沉。
长桌的前方就是荒夏的尸体,至今没有人提一句敛尸的事,这场面让刚从侧门进来的“客人”们实在迈不动脚步。
他从人群中走出来,来到荒夏尸体旁边,弯腰,后颈和腿弯处各一条胳膊,打横抱起,在众人目光中走向空空的木棺,小心翼翼放进去。
白桦和水青目睹这一切,对视一眼后,白桦问:“你是什么人?哪里来的?”
他直起身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随后指了指侧门方向。
白桦又问:“叫什么名字?”
“荀古。”
他神色清冷,目光淡漠,举止利落,出于某些原因,白桦没有追问太多,只是宣布游戏开始。
两边的人都不敢靠近长桌,知情者瑟瑟发抖,不知情者脸色苍白。
一时间居然僵持住了。
荀古从人群中走出来,来到长桌旁边,伸手拉开一把椅子,顺从地坐下去。
黑色冲锋衣发出“嚓嚓”的声响。
白桦和水青又一次互相看了一眼。
白桦又忍住了,依旧没有追问什么。
或许当务之急是凑足这一桌六个人吧。
侧门那边来的不必说,早就没了反抗的意识,拉扯推搡之间也就胡乱坐下了。
难搞的还得是一早聚在大厅吃席的这伙人。
这伙人知道这游戏不一定是冲着谁来的,那荒夏不是好东西,他的朋友就能是好东西了?
开玩笑。
可别管是不是好东西,眼下没有退路也没有选择。
硬着头皮上吧,对面不是还有三个替死鬼儿嘛。
万一呢。
就这么磨磨唧唧终于凑齐了六个人。
至此,游戏才正式开始,而一切似乎是在按着白桦说的进行。
白桦和蔼可亲地提示他们可以看桌上散落的笔记,并告知很快就能入案。
六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是勉强跟上了白桦的节奏。
“这上面是什么?”
“案件吧。”
“什么案子,什么案子?”
“看看,听说荒夏办过的案子都是狠角色。”
“荒夏?谁是荒夏?”
啧!
鬼知道谁知荒夏,问鬼去。
穿牛仔褂的男生推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眼镜后的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欲藏又露的惊疑;运动衫的女生打量一圈后和男生对上目光,心里十分不安,又不敢轻易多说什么。
荀古微微动作,身上的黑色冲锋衣摩擦再次发出声响,对面的男生和左手边的女生像受惊的兔子,齐齐看过来,他淡淡地笑,试图表达抱歉。
正主和替身从一开始就是分明的,这让原本就在大厅里的那些人松了口气。
直到荀古一把把桌上所谓笔记碎片扬了个干净。
整个大厅顿时鸦雀无声。
白桦喊叫着冲过来,与此同时,长桌中央凌空悬挂的铃响了。
入案前一刻,荀古对冲来的白桦说:“换个玩法,暂时拿掉本身的记忆,这样更刺激些。”
这句话很成功地让早些时候松了口气的那些人石化。
这是个疯子啊,这疯子要是活下来……
嘛的……
“嘛的,吓死老子了,你们看见没,全是死人,尸体,堆满了。”
“看见了……看见了……”
“这,这荒夏的笔记真不是一般人看的了的,天呐。”
……
下一瞬,落针可闻。
“这是……”
这是一条小巷,顾名思义,小而狭窄的巷子,巷子约么三四百米,死胡同,不通达。巷子口有一个半人高的蓝色塑料垃圾桶,垃圾废土冒尖儿,苍蝇蚊子扎堆儿。
头顶灶火铁锅大的太阳,脚踩烂树叶子和泥的坑路,周身隐隐成气,热浪涌动。
倘若,倘若这巷子里横竖摆满尸体就好了——
活脱脱情景再现。
几个刚刚失去记忆的人互相看看,眼睛里写满了迷茫,将将回过神来,就听见小巷子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笑声?哭声?低语声?都像,又都不像。
迷茫陡然间转换成另一种惊慌,他们整整齐齐看过去,倏然,日头西斜,开了二倍速一样,眨眼的功夫,天暗下来。
小巷子里的声音逐渐明晰,是歌声,歌曰——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喵呜~’猫来了,叽里咕噜滚下来。”
……
歌声由远及近,分明回荡在耳边,却始终不见有人从夜巷子里出来。
月光皎白,倒也照得亮彼此。
其中也不知是谁先开口问了一句:“我说,这什么情况?”
有人答说:“不知道啊,我在家里好好的……”
说着就有人转身想离开,没走几步路“duangduang”几声,人被退了回来,四周分明空空,却好像围了一堵墙。
惊慌升级为惊恐、惊骇,那是一种比死亡来临还可怖的心境。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欸,你干什么去?”
歌声首尾相接,持续不断,惊恐之貌只增不减。
荀古朝着歌声的方向迈开脚,黑色冲锋衣发出声响,引来在场人的目光。
这一刻不能说他就是那救世的主,但天神菩萨都得靠边站。
可是他这一去就是大半天,外头五个人越等心越慌,越等越等不住。
五个人打算往前凑凑看看究竟的时候,他从巷子里走出来,还是那身黑色冲锋衣,光线昏暗,看不清有没有受伤,只知道这人走出来的样子挺正常。
他走出来,歌声也随着消失。
“什么情况?里头什么样?”
他扭头往巷子的方向看一眼,微微思考着说:“就是……一条巷子,呐,月光照的挺亮,走近些就能看清。”
他说的轻描淡写,就好像身后是一条夜市街,而他刚吃饱喝足了一样。
这情景,安全?能进?
不信。
“里头有什么?”
“有……落叶,乱石,杂草,其他巷子里有什么,这里头就有什么。”
“那歌怎么停了?”
“可能,唱累了吧。”
“你……”
面对荀古的废话,五个人虽然气急,但也无计可施,谁让人家敢进去呢?
一下子都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荀古摸摸后脖颈,问:“你们,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
最先回答这个问题的是男生,他嘴比脑子快,反应了一下说:“我叫安琪。”
旁边渐渐沉静下来的女生也开口说:“我叫沈温。”
另外的三个人中一个镶金牙的男人问道:“凭什么告诉你我们叫什么?你呢?你又叫什么?”
荀古平静道:“我叫安洛。”
那安琪一听当时就要飞起来:“你是我哥!”
理论上是这样的,但当下的情况有些微妙,说出名字才能认出来的哥,敢认?
荀古应当是考虑到这个问题的,他没有回应安琪的“激动”,他顺从地问:“您三位,是什么身份?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