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塑造个人形象,尹汉宁当初刚分府出去,就背地里用张小花(他化名)的身份买下这处小破屋。
皇帝与丹阳侯以前都去过,夏天热冬天冷,窗户还漏风,满地石砖参差不齐,走着走着随时能崴一脚,大门破破烂烂像是被炮轰过,是个人呆一个时辰就忍不了,尹汉宁倒是乐呵呵的。
周边的邻里乡亲只知道他是个落第的穷书生,二十多岁至今未娶,洁身自好不赌不嫖,长相清秀人也不错,所以逢年过节就爱找他题字,写个对联五文,写个福字三文,写得多还送一些,字体大方工整欣赏性强,又便宜又实惠。
有时候皇帝闲了,上他家门口陪着坐,见他忙活一天,还挣不够自己的墨钱,更无语了。
谢微下了马车,一脚踹开本就扛不住多少风吹日晒的大门,尹汉宁果然就在里头坐着。院内堪堪搁了一张瘸腿儿的大桌子,一边摆着不知哪位著名文人墨客的字帖,一边铺了张大纸,直垂到地面上,由尹汉宁描描画画。
难怪人家能高中榜前,真真是学无止境。
谢微抱着胳膊,找了个石头墩子坐,张宜默默地递过来一只大小正好的软垫,至少不用冻屁股了。
这个天气已然有些冷了,谢微伸手接过小侍卫怀里还带着热气儿的话本子,静静地坐着等他写,足足耗了小半个时辰,也没见尹汉宁有一点疲惫的样子,他自己都打仨哈欠了。
谢微有些忍不住:“你是不是闲的。”
尹汉宁笑了一声,头也不抬:“林公子当然不懂了。”
谢微:“我给你五十两,歇摊儿回去休息吧,瞅你那个黑眼圈子,昨晚回去之后又看书看到几点啊?”
尹汉宁倒是乐呵:“这可是个大买卖,公子且等,我为公子手抄一本论语吧。”
谢微:......
一出皇宫,他就总装作不认识皇帝,谢微习惯了。
过了一会儿,尹汉宁跑去后院,拎了把大铜壶,往后院的灶台上一扔,一瓢一瓢地从大水缸里往中舀水。
这巴掌大个破屋子连腿都伸不开,居然还能分出来个前后院,倒是稀奇。谢微凑过去看,他烧柴火的样子看起来还挺专业,劈柴的时候也快准狠,合着当初那个连书都搬不动的样子是装的,可苦了好心替他搬的实心眼某侯爷。
闲着也是闲着,谢微则回前院子里给他磨墨。
再过一会儿,尹汉宁回来,提着一壶热茶,摸出两个干净又朴素的小茶杯,给谢微和张宜一人倒了一杯,说林公子是个贵客,要好生伺候。
谢微:......
又过一会儿,他撸起袖子提着笔,看向谢微的时候轻轻地笑,眼中满是调侃之意:“林公子长的好标志,说亲了没有?”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在皇帝心头上最烧灼的事儿就是这个了,他只得翻了个白眼:“写你的字。”
谢微连拖带拽的,总算是把张宜按在了石凳上,俩人并排坐着,一个当场宕机,一个看话本子。张宜这个铁做的木头,好似宕机......就算当场裁去做棺材板,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
很久之后,尹汉宁终于写够了肯歇了,将笔一搁,吹了吹纸面,看着自己的杰作,满足地笑了。
他又给自己盖了几个章,皇帝逮住他休息的机会,赶紧问正事儿:“你就不关心你妹妹的终身大事?”
“她的终身大事还有什么好讲的。”尹汉宁把纸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对着阳光照了又照,欣赏其中漂亮的一笔一划,慢条斯理道:“太后跟太尉绝对不可能答应,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不破不立。”
谢微:“你是说......”
尹汉宁把纸放回屋内收好,回来的时候,已经披上了厚厚的一件白狐裘,他新染好的头发未绑利索,有些松动,几缕飘在了皮毛上,更衬得他墨发如渊肤白胜雪:“方才听丹阳侯府的马车路过我门前,想来是小七姑娘用个什么方法和佳期见面了。看时辰,这会儿应该已经唠上了。”
判断马车来否居然用听的?谢微狐疑。
尹汉宁:“满京城唯独丹阳侯府的马车上绑了那么大两个铃铛,谁听不出来。”
“见你妹妹一面很难?”
尹汉宁穿戴整齐后,自行收拾摆在前院桌子上的物件,继续云淡风轻道:“她被关禁闭了。”
谢微皱起眉头,一脸鄙夷:“我算是知道了,你们尹家的人都喜欢把人关禁闭。”
他当初被太后罚跪佛堂,在屋里关得都要出现幻觉了,经常一边借着昏黄烛火抄书,一边似乎隐隐约约能瞧见诸天神佛聚在他身边,对着他的丑字指指点点。本以为天下养母对非亲生的儿子都是这般不待见的态度,没成想还有对亲闺女这么狠毒的,真是泯灭人性。
尹汉宁站在门口,回头看他一眼:“猜的。走吧林公子,咱们去听一听墙角。”
谢微一愣,道:“你的特长,如今也要传授给我了?”
马车停在尹府附近的一条暗巷中,幸好车身外表并不特殊华贵,车轮的声音也很小,所以并没有引起路上人的注意。
张宜听了一遍尹汉宁的要求,沉思完毕可行性后,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就先蹲在地上,结结实实地背起他,轻盈飞身上了房顶,动作迅速利落。
谢微站在马车一边,仰着头望天静静等了一会儿,没多久就见张宜回到马车这边,对他伸出了手。
谢微趁机用流氓一般的眼神上下扫了一遍张宜挺拔的身躯,穿着这样老套古板黑不拉几的侍卫服,竟然还能瞧上去这般赏心悦目,腿显得那么长,腰显得这般细。
皇帝悠悠道:“你能用抱的吗?”
张宜被他看得起一身鸡皮疙瘩,又听见这番话,整个人迟疑了一下。
接着就当没听见一般,老老实实把人背起来。
二人在房顶上辗转一会儿,谢微毕竟是头一次上房揭瓦......不对,是头一次上房偷窥,期间便由张宜尽职尽责地搀扶着。皇帝趁机抓牢了小侍卫的手腕,好好地体会了一番骨节分明的手是什么手感。因为太过得意,险些一脚踩空摔进尹府,表演一场狗啃泥。
所幸往往一对主仆之中,一定有一个人比对方正经许多。张宜习武多年,步子稳稳当当,他小心翼翼扶着皇帝,不敢有丝毫怠慢,没多久就走到了尹府的屋顶上。
谢微蹲下后,惊奇地在这个奇怪且诡异的地方,瞧见了崔卫国。
皇帝:“丹阳侯爷真是勤劳,巡逻都巡到人家房顶上了。”
崔卫国在唇前竖了个食指,接着极小声地说:“令儿让我来的。”
他说完,上下扫了一遍蹲着的尹汉宁:“你穿的好像那个大孔雀。”
尹汉宁偏偏还欠揍地捧住了脸,作娇羞状:“侯爷教训的是。”
谢微盯着他俩,只觉糟心。扭脸看向在场唯一一个兴许比较正常的人,问道:“这是尹家哪间屋子的房顶?”
张宜想了一想,道:“是尹小姐被关禁闭的房间。”
还真给关上了。谢微不禁咋舌,这爹可真不是个好玩意儿。
“铁头姑娘呢?”
张宜起身四处观望,看了一会儿,谨慎蹲下道:“应该已经进屋了。”
谢微便掀开一片屋瓦,往下探看。
那边小声斗嘴的文臣武将也迅速收声,一齐围观屋内的谈话。
屋内两个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抱在一团,一个大哭一个抹泪,谢微仔细瞧了半天,那哭的居然是印象里钢铁身躯不动如山的崔令仪。
崔令仪边哭边说:“你太......太惨了佳期,呜呜呜呜呜呜......”
被哭的那个倒是比较冷静,只是脸色苍白,眼下乌青,好似近期失血过多,夜里睡不安稳一样。尹佳期面色平静,似乎已经心寒,所以再大的挫折也击不倒:“令儿,不必为我哭泣,这些都是命数,我认了。如今看来,就算要我嫁去皇宫里,给那个病秧子皇帝做妾,孤苦一人老死在宫中,也好过呆在这个家里。”
“佳期......”
尹佳期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背以安抚:“没事的,没事的。”
屋顶上的谢微惊讶于事情的走向,这才过了多久,事态就发展到可控范围之外了:“她要嫁,她真要嫁?这跟咱们的计划有点偏差吧?”
崔卫国趴在一旁唉声叹气:“想来,若有机会可以与心上人双宿双飞,她也不愿委曲求全进宫选秀。”
可在闺中密友的眼里,只要她不嫁给心上人,进宫做妃子,无非就是跳进另一个火坑中。
崔令仪抽抽鼻子,左思右想一阵,最后抓紧了尹佳期的手,坚定道:“你们,私奔吧!”
谢微赶紧把瓦片盖上。
他抬头看向张宜,张宜也看向他。
谢微:“我什么也没听到,你呢?”
张宜:“微臣也是。”
他俩再一起看向崔卫国。
崔卫国:......
崔卫国:“我就没来。”
尹汉宁在旁边躺得十分舒适,装作什么也没听到。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四人正打算翻身下房顶,太尉府内的巡逻兵马却突然变多了,一队接着一队,几乎没有死角可找,如今下去也成问题了。四个人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原本的地方,躺平了就等什么时候换班。
这可是皇帝近期最闲暇的日子了,趁着这个时间,谢微望了一会儿天,扭脸看向张宜。
张宜对上他的目光,心领神会,从怀里摸出来一册话本。
过了一会儿,尹汉宁好奇地凑过来,身上白花花毛绒绒的,毛领子贴在谢微耳朵边,有些痒。他扫了一眼书上的文字,啧啧两声:“你老是喜欢看那些个要死要活的言情断袖小说,里头的人无论正经职业是啥,天天不干正事,你爱我呀我恨你,死都必须死一起,虐则肝肠寸断,甜则腻得牙疼,就不能找点别的事做?”
谢微合上书本,冷笑一声:“有,我还喜欢打牌,你敢跟我打吗?”
尹汉宁立刻退得远远的:“是我冒昧了。”
毕竟上一次他和崔卫国动了心思,非要跟皇帝切磋牌术,想挑战一下传闻中的不败战神,十文一把,最后一晚上输了三百多两。
谢微得以继续看书。
等一本看完,再一扭脸,瞧见张宜在闭目养神,安安静静。另外两个大约有点冷,一并盖着一件狐裘,好像睡着了一样。
谢微心想,都这个时候了,铁头姑娘大概已经走了,那尹姑娘还被关在房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