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兰登的态度来看,我们不可能从孤儿院挖掘出任何信息。”安德烈斯想起那位副院长的笑容就头疼,这可是个难缠人物,“或许你想见一下那位琥珀?”
“太阳已经落山了,我们恐怕找不到她。”
在莫罗斯村时,一到夜晚,所有村民仿佛人间蒸发,只剩下酒馆里还有活人,这也是为什么随时接待病人的牧师深受村民们尊重。
“不,亲爱的,卓沃夫人是特殊的。”安德烈斯眨了眨眼睛。
卓沃夫族的主流信仰有两位神祇,一位是奥丁之子盲目的霍德尔,一位是冥王哈迪斯,因此他们崇拜黑夜,选择在夜晚活动。
卓沃夫人尽管身材矮小,样貌奇异,但人人都是打铁的一把好手,许多武器与装备都由卓沃夫工匠打造,所以其他国家也默许卓沃夫族的特殊。
斯黛拉也希望今晚就能找到琥珀,她对于帮助玛雅这件事实在急切,甚至带着点她自己都不清楚的焦虑。
因为玛雅太可怜了,而她,斯黛拉,是一个好人、一个善良的人,所以她应该帮她。斯黛拉想。她一定会解决这个问题。
似乎察觉到了斯黛拉的心思,安德烈斯突然说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孤儿院旁边有座教堂?”
“嗯,嗯?”斯黛拉顺着安德烈斯的话语回忆起昨天,“似乎是有的,一个很小的教堂,大概只比孤儿院的塔楼高一点?我想,或许是方便孩子们朝拜吧。”
“孤儿院离圣卡特琳娜大教堂只有一小段路,不管是从朝圣,还是从教育来说,圣卡特琳娜大教堂都更适合。”安德烈斯缓缓摇头,“这个小教堂显得太多余了。”
“唔……”斯黛拉沉吟了一会,放弃了思考,“或许我们可以一起问问那位琥珀。”
出乎意料的,琥珀并不像传说里的神秘商人一样了无踪迹,只有奇遇才能找到他们。琥珀在广场上搭了一顶紫色的帐篷,号称是擅长占卜的卓沃夫女郎,稍向夫人小姐们一打听便能知道她的所在——即使在没有夫人小姐的夜晚,她那顶透出光亮的帐篷也足够显眼。
看起来像是打着卓沃夫名号骗人的占卜女郎,她恐怕请了许多前台的小姐当托——毕竟几便士就能收买她们。安德烈斯倒没有十分失望,他本来就没对陌生人的话语抱有信心。
斯黛拉正是对这些新奇事物感兴趣的年纪,觉得里面的一定是能与神秘对话的女术士,率先撩起暗纹闪烁如繁星的门帘,进入帐篷。
帐篷内部远比外部震撼,布料紫色偏黑,隐隐光泽,仿佛是一片流动的黑夜,隔光效果比斯黛拉见过的所有布料都要好,没有一丁点光线渗透下来。占卜桌上有一黑曜石底座,托着一颗巨大的圆形蓝色欧泊晶,其上色彩扑朔,恍若极光。欧泊石发出的光芒照亮了帐篷顶端,暗纹显现出来,环绕一周,是闪光的星象图。
琥珀坐在占卜桌后,在浩瀚星空的对比下显得渺小——事实上,她在卓沃夫女郎这点上没有撒谎,她确实是一个矮人。
她只到斯黛拉的胸口,大抵一米四左右,粉色的长发及地,黄金的额饰上镶嵌着五色的宝石,一双深绿色眼眸平静地看着她们。毫不遮掩的紫色皮肤张示着她是一名异族。
斯黛拉第一次看见矮人,一时说不出话,而安德烈斯的重心则在帐篷上面。他在王城权力中心周旋十几年,参加过大大小小贵族的晚宴,别人只觉得这帐篷美丽,他却知道这帐篷是多么的珍贵,先看最表面的部分:这顶帐篷的布料——斯坦绸。
斯坦绸常见于王室礼服,因为其制作工艺十分复杂:用一种液体宝石作载体,吸收星月光华,再通过特殊手段做成极细的丝线,然后以白水晶为针,织成一匹绸布。这种布料既是极好的魔力存储装置,也是极佳的魔力介质,深受魔导士们追捧。又由于其华贵的外表,亦受到贵族女性的追捧,常被视作大贵族的象征。
更别提绘制星空的妖精泪,额间的碧玺,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他欣赏着这些珍宝,也提防着它们。
见两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琥珀信手拨弄着桌上的盆栽。
这盆植物以绿萝的外表发出了钢琴的声音,斯黛拉瞪圆了眼睛,医神在上,她真害怕绿植下一秒就会口吐人言——毕竟有小精灵这个先例。
琥珀听了一会,淡淡地开口,“键齿儿草几乎不弹这首曲子,即使它如此广为人知——《命运》,它飘荡在音乐喷泉的泡沫上,回响在圣卡特琳娜大教堂的圣厅里,唯独不会出现在星盘上。两位客人为何而来呢?”
“我们想找一个人。”斯黛拉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失态,有些羞涩地向她笑了一下,“他叫亨利。”
“大约两米高,棕色头发,浅绿眼睛,右大臂上有一道较长的伤疤,应该是六年前来到这里的。”安德烈斯顿了一下,道,“他曾经是王城的骑士。”
“我怀疑你们在戏耍我。”琥珀换了一个懒散的坐姿,左手托着下颚,“如果看一看报纸,就会发现我们亲爱的财政部长完美地符合你们描述的特征。”
安德烈斯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确实没想到自己固执不懂变通的下属在这里如鱼得水。他略一沉吟,随即略过这个话题,“我们想知道孤儿院的情况。”
“嗯……你们是第几个呢?记不太清了。”琥珀歪着头想了想,“那些家伙真是连伪装也懒得做。”
“我本应该缄口不言,可惜的是,我仍然拥有该死的良心。”琥珀的表情变得严肃,“很多人向我打听过孤儿院,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我都没有见过第二次,准确的说,只有一个人逃出来了。”
“总之——”她端正了坐姿,“别看,别听,别去关心与孤儿院相关的任何事情。”
“那孤儿院旁边的小教堂呢?”
“包含在与孤儿院相关的任何事情内。”琥珀又恢复了慵懒的姿态,她打了个哈欠,“问一个有意义的问题吧,好心的先生。”
安德烈斯只关心他的复仇计划,他愿意看在斯黛拉的份上参与孤儿院的事情,但现在这件事已经超出他们的能力范围,他觉得应该收手了。
正当他准备问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含糊过去时,斯黛拉突然上前一步,“如果,如果我执意要了解孤儿院,我会怎么样?”
琥珀看着她的眼睛,忽而挑起眉毛,她嘴唇蠕动了两下,最终没说话,只是将右手虚虚放在欧泊晶上。
晶体变得更加透明,五色的光束在无形的介质中四处逃逸,仿佛水缸里的观赏鱼。突然,光束聚集在一起,色彩混杂,融成了一片黑色的海洋,波纹闪动,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图形。
琥珀咪起眼睛:“衔尾蛇?”她饶有兴味地观察了一下这个类似无穷符号的图形,“既是无穷,也是归零,即是命运。”
“如果一定要介入,我建议你们去拜访尼克街143号。”琥珀困了似的,摆了摆手,“请离开吧,下一位客人该等急了。”
“唔,我该支付您金币还是银币?”斯黛拉眨了眨眼睛。
琥珀意味深长地盯着她,“不必,你已经支付了相应的费用。”
与此同时,在帐篷外不远处,人鱼广场的尽头,圣卡特琳娜大教堂里,一队穿戴盔甲的士兵正在医神高大的雕像前列队。几个贵族打扮的男子站在士兵首领的身侧,其中两位站在最前面与那位冷漠疏离的首领攀谈,一位是长相精明的中年男子,身着一件长过膝盖的天鹅绒罩衫,下身是一条葡萄色的紧身长裤,披着一件亮黄色的有圆镜花纹的披风,他不怎么说话,只是笑眯眯地捧场;另一位是美艳惊人的年轻男人,身穿一件花哨的长袖衬衫,黑丝镶金边的马裤,他明显不是卡拉市传统的审美,而是更偏向于士兵们——他们的军装制服上装饰着华丽的羽毛、珠宝、绒球与绣带。
年轻男人金发散落在双肩,发尾微卷,耳垂坠着棱角分明的红宝石,一双褐色的眼睛温柔多情。即使对方不说话,他依旧侃侃而谈,更显得风流倜傥。首领叹了口气,摘下头盔,亚麻色长发瀑布般落下,黝黑的眼睛里满是无奈,“以斯拉,我们只需要一个足够隐秘的住处。”
“我知道的,克里斯汀娜姐姐,你来这儿一定是带着任务。我保证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你在这儿,向我主起誓。”男人在胸前斜向上划了一下,这代表着永恒之枪冈格尼尔,“只是我想,或许您会想见见安妮?”
女人并不算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但从内而外散发的生气与暖意却是这方寸之地难以孕育的,她面容平和,眼中没有贵族傲慢的通病,而是一种澎湃的善意,“安妮?许多不曾听闻她的音讯,没想到竟在此地。”
“哈哈,我就知道您感兴趣。”以斯拉笑弯了眼,上挑的眼尾让他呈现出一种妖冶的风情,“今晚的接风宴,您可是不能缺席的主角呀。”
克里斯汀娜只点一点头,便扭头向列队整齐的士兵下达命令:“这几日着便服,勿言,勿动,勿作恶。”
士兵们响亮的应答声回荡在教堂中,但他们并不担心被旁人发觉,这一支精兵全是高阶魔导士,只需略施法术,便可屏蔽自身踪迹。
以斯拉眼珠一转,又上前调侃了几句,在军中不言苟笑的女骑士明显对男人纵容许多,时不时应上一两句。正当这对熟人畅聊时,换了一家黑店蜗居的斯黛拉与安德烈斯却话不投机。
“我认为琥珀已经说的够清楚了。”高大的男人与娇小的少女门对门坐在屋内唯一一件矮小木桌两侧,达成一种诡异的平衡。安德烈斯扣了扣桌面,暗黄的木材发出潮湿的闷响声,“我们应该到此为止,亲爱的小姐。”
“安德烈斯,你的意思是你要见死不救吗?”斯黛拉悲伤地看着他,“琥珀并没有明确地表示是或者否的态度,不是吗?”
安德烈斯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那双清澈见底的绿眼睛里满是粘稠的忧伤,连带着双颊的雀斑也不再活跃,显得死气沉沉。
斯黛拉不该是这样的,他想。
她天真却并不会救治陌生人。
她大方却有自己的底线。
她单纯却会学习外界的人情世故。
她并不善良。安德烈斯想。
于是安德烈斯用充满怜悯的口吻轻轻地、温柔地告诉她:“斯黛拉,你病了。”
斯黛拉一下站了起来,“我没有!”她的胸腔剧烈地振动,白嫩的手指死死扣住桌沿,沾上了油污,“你们、你们才是有病的人!”
安德烈斯面容平静,“你是成年人——平稳地度过了十八年、活到现在的人,我想你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只是你现在生病了,你变得偏激,你想改变这条你花了十八年才摸索出的道路。”
斯黛拉笑起来,她很少像这样笑得毫无遮掩,“是,是,我们都知道想活下来应该怎么做……但是我想救人,谁都好。”她的眼神变得恍惚,仿佛沉浸在其他事物里,“有时候,你们大人只需要做一个动作,不,甚至只需要一句话,就能——”
她的眼睛冷下来,仿佛回到了那个转折的夜晚,“既然如此,我们便分开吧。”
“请你,离开我的房间,安德烈斯先生。”
斯黛拉拔出短刀,刀背上的风铃花摇曳生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