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名的可怕疫病席卷湘城。城封了,城门口都是官兵把守,逃也逃不出去。一时间各家药堂的药材销断了货,仅有的两家医院也是人满为患。
能买到药或者去医院的都是有些背景的富人,但即使是这些人也难逃染上虫疫最后不治身亡的下场,而既没钱买药也进不去医院的贫苦百姓,一旦染上就只能等死。
很多时候你正跟对面人说着话,一眨眼说话的人就断了呼吸。郊外的荒地不过几天就堆满了尸体,俨然变成了乱坟岗。
绝望的气息笼罩在每个人头上,谁都不知道下一个躺在那坟岗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后来张大佛爷下令让人把那荒地的尸体都烧了个干净,同时在城内所有街道路口处放上几百口大锅。每口大锅旁都安排了一队宪兵,开始几乎是看见个人就押着灌下锅里的汤水。
喝了的人无一不是上吐下泻恨不得死上一死,呕出来大量的白虫,最后瘫在地上没动静了。
周边看着的百姓都观望着不敢上前,倒也有几个胆子大的因着张大佛爷的威信主动上前,结果喝了也是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然而半天不到,原先喝下汤水的几个都醒了过来,晃晃悠悠地爬起来,感受到身体的变化,忙不迭地向坐镇城内的张大佛爷还有布施的宪兵们道谢。
这下子谁都知道那锅里的东西是救命的,躲在附近的百姓一窝蜂的全出来了,自发地排起长龙般的队伍。迫切与冲动被强行按捺下去,活下去的希望就在眼前,任谁都不想死在枪子儿底下。
街口拐角处驶过一辆车,齐铁嘴看着窗外那副景象,忍不住好奇问道:“佛爷,您这东西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还真的跟个神药似的。”
“你不是会算命?自己算去。”张启山瞥了眼窗外冷言道。
齐铁嘴不满道:“自己算就自己算,我还就不信这玩意儿真是什么神丹仙药了!”
他抬起手便掐算起来,算到一半忽然停下了。
“嘶——佛爷你忒不厚道,”齐铁嘴默默地收回手,小声地抱怨,“差点就害我破了规矩。”
张启山看着手里的情报资料,并不理他,开车的副官就笑道:“八爷,刚刚我可听见是您自己要算的,怎么就成佛爷害您破规矩了?”
齐铁嘴不想再说话,干咳了几声,心底腹诽这姓张的一个个都看不得他活得太舒服,总是想尽法子给他添堵。
这会子出去也是给他找麻烦来了,偏偏姓张的拿住了自己的命脉,让人进退不得。
深深叹了口气,齐铁嘴暗暗感慨着。
……
疫病反反复复一年多,时好时坏,但好歹是控制住不再往外蔓延。乱坟岗依旧每天都有烧掉的尸体,可比起之前已经少太多了。
街头的锅撤下了大半,余下的每隔十天有汤药供应,百姓觉得身体不对劲了就去讨上一碗,喝了才安心。
其实现在那些汤药里没有血,全都是些强身健体的补药,张家人的血早在半年前便不提供了。
喝了这么长时间掺着血的汤药,二次寄生的可能性不大,但被寄生过的人身体虚弱亏空,体质再好也做不到立马活蹦乱跳的,差点的恐怕得在床上躺两个月才能下地。
疫病的源头已被掐灭,再过些时日,罩在湘城上方的那片翳云就该散去了。
临近年关时湘城算是真正拨云见日,全城欢庆,歇业许久的店铺重新装潢开了门,北街还开了个叫夜花园的娱乐场所,里边像什么湘剧、电影、杂耍等等一应俱全。
近两年城内虽疫病缠身,但各种洋馆洋建筑却一个不落的造了起来。这些洋建筑的楼顶坪台,倒成了人们纳凉的好去处。
在上边既可品茶、尝美食或听说书和弹词,也可放眼欣赏远处闪烁的霓虹彩灯,夜晚游人纷纷的景象。
坪台上弹词的是外地人到这讨点生活,咿呀婉转的口音听着应是南方来的。
张海渔撑着头,双眼半阖,弹词唱曲、旁人的闲聊都进入耳朵,却不曾在心上留下任何一笔。
微风拈起几缕发丝落在肩头,长而弯翘的眼睫仿若蝴蝶静驻在花蕊上,偶尔眨动间,几欲振翅飞舞。
一年中她出门的次数不超过一只手,除开必要的,时间一久便只有霍锦惜能请得动她,还得三催四促才肯。无怪乎霍锦惜总调侃她效仿古时的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不过这回是她主动出来,不为什么大事,只是透气罢了。
张海渔望着城门口的方向,目光落在更远处。
如今城里还是一副欢乐祥和模样,然而留给张启山,留给这座城的时间不多了。她目光所及之处,已燃起纷扬战火,不知何时就会烧到这里。
……
年关已至,几家欢喜便有几家愁。
烛灯将屋里照得亮堂,床上正斜躺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女人,她看着书入迷了,没有听见房门开合的声响。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二月红轻声问道。
丫头惊了一下忙抬起头,见是自己丈夫,就向他展了眼手上的书。
“苏先生的书。”她回道。
“好看?”
丫头笑了笑,点头又摇头,说道:“好看,可我觉得……这书里的东西离我太远了。”
看着她苍白的面色,二月红心中生出些隐痛。
红府的二夫人该是多少人嫉妒的对象,或许就是因为被嫉恨的多了,她的身子从小就不好,过年这段日子总会病倒几次。
前些年因着还算年轻,痊愈得快些,近两年好得越发慢了。病去如抽丝,她这病丝却要抽上半年光景,酷热炎夏过去,秋日的寒风一吹,便又要咳上一阵,到入冬时分她便只能躺在床上。
如此循环往复,挨过数年。
每每提起自己的病,丈夫总会安慰她,等她身体好了,他就带她出去赏花,或是看场电影,她还从未接触这种新奇玩意儿。
她当然想陪着他一起出门赏花,也想看看这个叫电影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样子。
可是,自己身体如何,心中就像挂了块明镜似的,甚至有时候,她能隐隐猜到自己还剩下多少日子。
病中人数不得日子,娘自小就是这么教她的,不管病了多久也只算作一日,想起来没有那么痛苦。
她可以不数日子,他却不能。所以心底的难过酸楚,大多不是来源于病痛,而是一想到在她走后他该有多难熬,又或是他身边会出现另一人陪他到老……想到这些胸口就闷得不行。
她宁愿病一辈子,就在这床上躺一辈子,也不想离开。
想着想着睡意也没了,她翻过身背朝着他,手扶在胸口处,一滴冰凉浸湿了枕面。
身后男人睁开眼,耳边听着隐忍的细小呜咽,亦是一夜无眠。
……
好不容易熬过数九寒冬,院子里的杜鹃花抽芽了,府上二夫人的病却更为严重了,整夜的睡不好,白日里也没精神。
自从把夫人娶进门,二爷一直都在寻访名医良药,可直到现在也找不到能够治好她的药,名医更是不见踪影。
丫头看着眼前这碗黑漆漆的药,苦笑一声仰头喝下。
她这辈子同这东西解不开了,从小到大多少名贵药材被她吞进肚子,结果全是无用功。
还不如给那些更需要它们来救命的人呢,她想着。
碗被撤走,丈夫出门在外,孩子被叮嘱交给奶娘照顾,府上谁都不敢来烦扰她这个病人。
屋子里又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手边堆着一摞苏先生凌先生的书,此刻也没什么心情去看。就这样枯坐了一会儿,听不到外头任何声音。她又觉着一丝无聊,随手翻开一本传记,慢慢地、一字一句读出声来。
读了不过十局,喉咙便开始发痒,她歪倒躺下,用棉被捂住口鼻,闷闷地呛出几声。呛得太用力反而带起了胸腔一阵疼痛,她只能按着胸口,尽量平复呼吸。
书是读不成了,她盯着床幔发起呆来,时间缓缓流逝,后来竟有了点睡意。
迷糊间,人群的吆喝声,嗦面的滋滋声,还有自己丈夫那年轻又富有朝气的谈笑声,都离她那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触到。
“……丫头!丫头!快醒醒!”
意识回笼,呼唤她的声音满是焦急与担忧。她吃力地睁开眼睛,感觉胸口、额头都烫得厉害,手脚却如坠冰窟般僵冷。
眼看妻子烧得痛苦难忍,二月红不免后悔今日的出行,心里翻涌着愧疚与心疼。
他咬咬牙,将丫头层层包裹在棉被中,一把抱起她往外疾步冲去。
“丫头!别睡!再坚持一会儿,我带你去求药……佛爷家有药,他一定可以救你!”
红府离张家不算远,平日里走走只需半刻钟,他已经用尽全力冲去,算算是该省下大半时间的,可脚下这条路偏让二月红觉得太长太远。
大片浓墨似的的乌云从北部天边急涌过来,拌着一道道闪电。转眼间雨声连成一片轰鸣,天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暴雨汇成瀑布,朝大地倾泻下来。
二月红浑身淋了个透湿,丫头被他护在怀里,还是沾湿了衣领。
“佛爷!佛爷——求您赐药——”他狠命地拍打着这扇大门,一遍一遍高声呼喊着,喊得嗓子沙哑。
湘城谁人不知九门二爷唱的戏一票难求,要给旁人听了都得为这嗓子心疼,也只有本人全然不在乎。
此刻在他心中,若要用自己这嗓子换夫人康健,他绝不会犹豫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