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队伍差不多都睡下了,鼾声此起彼伏,却吵不醒赶了一天路的人。
神庙外安排了几个守夜的,也昏昏欲睡的样子,因为飞坤爸鲁的威信,他们并不担心会出什么事。
谁敢在神庙里闹事,那可是要受到严酷刑罚的。
阿尤朵面朝神像侧躺着,目光落在神像的胸前,眼神中尽是超乎年纪的冷静与成熟。
神像胸前刻着几道划痕。它们藏在衣服的褶皱里,隐秘的像是诞生之初就存在了。
敢在威名显赫、信众庞大的飞坤爸鲁神像上刻下几道划痕的,答案只能是神像本尊了。
这是一个特殊的标志,它具有某种方向指向性。
可是刻下它的人又怎么知道她一定会碰到送亲队伍,恰好来到这个寨子,又在这座神庙里休息一晚呢?
太多的可能碰在一起就会产生必然,他应该是在所有神庙里的神像上都刻下了痕迹,而她看到的只是其中一个。
只是……她皱起眉,以痕迹的新旧程度来看,他离开这里已经有段时间了。
标志指向他去了西边,可究竟是西边的哪里却没有说明,好像给她出了个谜题。其他人她不敢保证,但他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所以他去的地方是她所熟知的,而且一定是首先想到的。
西边……她首先想到的地方……
那就只有西藏了。
不过,他去西藏做什么?而且在那里停留的时间还挺久。
阿尤朵不停的辗转反侧,惊醒旁边的姑娘,那姑娘打了个哈欠,道:“阿尤朵……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啊……”
阿尤朵凑在她耳边悄悄说道:“我闹肚子了,想出去……”她没说完,在飞坤爸鲁的神像下不能有污言秽语。
那姑娘叹了口气,认命地爬起来陪着阿尤朵出去解决生理问题。
她们的离开引起了另外两人的注意,张海盐捅醒了睡得昏天黑地的张千军万马,看着走入树林的两个女人从他们眼下经过。
矮一点的女孩正解着裤腰带。
张千军万马忙捂住了张海盐的眼睛。
“你干嘛?”张海盐扯下他的手,用气声说道,“不就是拉个屎撒个尿,你至于吗?”
“那也是人家姑娘的清白。”张千军万马回道。
过了一会儿,那女孩似乎解决好了,从树后走了出来。等她的姑娘眼睛都睁不开了,见她出来转过身往回走,下一秒直挺挺的躺在了地上。
远处神庙里的火光的照在那女孩脸上,忽明忽暗,衬得皮肤青白青白的,她倏而看向一旁的树上,咧开嘴角,浮现一抹阴森诡异的笑。
张海盐骂了一句,立即追了上去,反应过来的张千军万马也连忙跟着。
寒芒一闪,数把刀片脱口而出。那女孩回过身一甩手腕,只听得几声极轻的“叮”,所有刀片完全脱离轨迹,嵌进了一旁的树干。
张海盐心下吃惊,能完全躲过他暗器的人少之又少,张海琪算一个,现在又出来了个新的,尤其是这个新的不是用躲得,而是光明正大挡下来的。
怎么回事儿?他遇到的怎么一个个都是身手高超的人?
张海盐不由得有些挫败,然而就在一瞬间,那女孩如一条游鱼般隐入黑暗的树林中,消失在他们的视听范围内。
这片林子接通外围,他们不可能截住她。两人停在半路,面面相觑。
张海盐突然往回狂奔,嘴里叫着:“糟了!张海琪!”
……
后面那三人如何应对的送亲事件,张海渔不知道,因为此时的她正在西藏某座峰的山腰处。、
她花了一个月到达拉萨,在那里修整一天后,又用了五六天时间才到墨脱。
入冬之后上山的路本就不好走,如今更是艰难。那条路极窄,仅容一人下脚,向上的阶梯修得很陡,几乎是直上直下,张海渔都走得有些累。
她从昨天凌晨踏上了第一阶台阶,眼中出现那座寺庙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寺庙的门刚打开一半,小喇嘛就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满身风雪的女人,举着手想要敲门。
她长得很好看,周身有股说不出的独特气质。皮肤也很白,接近于苍白的那种,和小喇嘛一前看到的藏族姑娘一点都不一样。
小喇嘛自小修习经书,虽然从经书上懂得了很多事情,也学到了许多奥妙的话语,此刻他却无法想到任何语句,来形容面前的这个女人。
见到小喇嘛,她又将手抬高了些,一直举到头顶十公分左右,面露期待的问道:“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这么高,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爱说话的男人来过这里?”
小喇嘛眨了眨眼,打开了寺庙的门,侧身一站让出了身子。
四方的小庭院里,青年蹲在一块石头前,用手中的锤子对着一块大石敲敲打打。
张海渔跨进院子,疾步走到青年身旁,却慢慢蹲了下来。她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张起灵?你这是……在做什么?”
青年不曾注意到她,他的全部心神都在面前的石头上。
“张起灵?张起灵!”张海渔一把抓住他上扬的手,“你到底怎么了?”
他抬起眼,目光与她交错一瞬,又率先移开,落在手里的锤子上。
“放开。”
他淡淡道,仿佛面前的只是一个无缘无故妨碍了他的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张海渔怔怔地松开手,微微睁大了眼睛。
青年继续手上的动作,小喇嘛走过来拉起她,对她说道:“他来这里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后来上师让他在这里雕刻石头。”
不记得了?
张海渔想起来她曾在地下室的档案里看到过相关的卷宗,听说上一代张起灵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情况。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去年的这个时候,有一年多了。对了,你和他是相识吧?”
小喇嘛仔细看她一会,见她点头,便说道:“上师想见你,他在前面等着,你见了就知晓了。”
张海渔奇怪道:“上师……知道我会来?”
小喇嘛笑着说:“上师通达明悟,关照一切,冥冥之中便有感应。”
既然主人家都邀请了,不去就显得失礼,她跟着小喇嘛往庭院后走去。
穿过庭院之后就是一片依山而建的庙宇,整座寺庙建筑向上延伸了十多里长,颇为壮观。因为是依山而建,里面的空间较之一般寺庙要小很多,但墙壁、门窗、柱梁无一不缺,上面也都加以雕刻、绘花和油漆。
他们走进第一幢也是最大的建筑,有道木梯迂折向上,尽头一片黑暗。小喇嘛点起一盏烛灯,引着她走上木梯,木梯折了四次,两人停在第四层楼的位置。
梯口两边都是房间,他们走到最左边的尽头,那里有扇绘着红白黑三色花纹图案的木门,上面的漆有些已经剥落了。
小喇嘛敲了敲门,用藏语说了几句,里面的响起一个听上去很苍老的声音,也用藏语回了个简短的音节。
小喇嘛替张海渔把门打开,神色恭敬的退了下去。
这个房间从外面看起来不大,其实里面别有洞天。房间四周是贮藏经卷的柜子,中间摆着一张矮小的案几,案几上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是这个房间唯一的光源。
对面的榻上坐着一位身披黄色袈裟的老者,便是那小喇嘛说的上师。
“你来了,坐吧。”
上师面目慈和的看着她走近,示意她坐在另一侧榻上。
她尊敬地行了个佛礼,坐下来,问道:“上师,我的朋友……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要让他雕石头?”
上师并未立刻回答,示意她看案几上的蜡烛,复又合拢双手。
此时的蜡烛已经快烧完了,蜡油盛满了灯盏,火苗颤颤巍巍,仿佛下一秒便会化为一缕轻烟。
“世人生来便有妄念嗔痴,无念,无想,皆为有念,有想而来。他既非佛,却无念无想。”
“离世间太远的人,便要学会‘念’‘想’,让这世间爱着他的人感知到他。”
“感知到他?可……他只是失忆了,”她犹豫道,“而且我们不是一直都能看得到他么?”
上师摇着头,说道:“他是为一个不能主动感知他的人而来。”
“是谁?”
“他的母亲。”
……
张海渔在房间里待了很久,直至日暮时分才出来,回到前面的庭院时张起灵还在那蹲着,她找了个石凳坐下。
“你和他不一样,你想的太深,路不好走。”
离开之前,上师对她说了这句话。
可是,有些事情不能不想。这条命不是她一个人的,还有另一个灵魂附在上面。她背着这个灵魂一步一步走着,或许就像上师说的,终有一天她会步入泥沼。
但她不会后悔。
暮色四合,张起灵终于放下了锤子。他把工具包在一块布里,清理完碎石块就往庭院后面走去。
眼睁睁看着他经过面前又走远,连个眼神也不分给她。张海渔心下一涩,抓了一把雪捏紧,带点赌气意味的向他扔去,雪块砸到他脚下四散成渣。
后面又想着算了,她跟一个失忆的人计较什么?最起码他失忆前还记得给她留下信息。
石头越来越小,却仍未出现形状。
天还没亮,张起灵就来到院子,拿出工具正要动作时,嘴里突然被塞了一块吃的。
“饭还是要吃的。”她说着。
自从她来到这里之后,每天都会过来,也不做什么,就待在一旁。有时候他忘了吃饭,她也会抢过工具硬逼着他进食。
张起灵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要见一个名字叫白玛的人。
寺里的人说,那个人他的母亲。母亲,这个词于他而言是一个陌生的、从未接触过的概念。
小喇嘛在早课之后就过来了,见他停下来休息,就问他:“你既然来这里,找这个叫做白玛的女人,那么你内心应该是有想的,为何你到现在什么都雕不出来呢?”
张起灵坐在自己凿下的碎石堆中块比较大的石头上,没有回答。
小喇嘛早就习惯他这样的反应,自顾自说道:“你是从什么地方,产生要到这里来的念头。你就是在什么地方,开始想的啊。怎么能说你是块石头呢?上师们的想法,真的想不明白。”
张起灵看了看他,不置可否。
他吃了一口糌粑,把东西放到一边小心的包好,继续开始敲打石块。
一个蓝袍的藏人来到了小喇嘛的身后。这个人是庙里请的工匠,他拍了拍小喇嘛的肩膀,让他不要打扰张起灵。
“他是漫无目的的走到这里,然后忽然说出了那个名字,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一个名字。”工匠说道。
说罢又看了眼在张起灵旁边坐着的女人,问道:“那位是?”
“哦,来找他的,他们是相识,”小喇嘛道,“您怎么又到庙里来了?这里哪里又坏了吗,还是山上又有石头掉下来了?”
工匠轻声说道:“上师让我来,休整那间屋子后面的梁柱和炉子。”
“哪间屋子?”
工匠看了看张起灵,小喇嘛就明白了,他有些疑惑,“上师终于承认他在想了吗?”
他看着张起灵雕刻出来的,毫无规则的奇怪形状,这个形状和一年前刚刚开始的时候,毫无任何的区别。
工匠指了指地上,正午的阳光下,小喇嘛看到了张起灵雕刻的那块奇怪的石头的影子,影子竟然是一个人的形状,就如张起灵刚才坐在石头上的坐姿。
他一定是每天午休的时候,看着自己的影子,然后按照影子开始的第一凿。
小喇嘛笑了,他发自内心的替张起灵开心。
张海渔在蓝袍藏人刚踏进院子里时就注意到了,他和小喇嘛说着话间不时往这边看,她心底忽的有了一丝预感。
转头去看那块石头,还是一如既往的奇怪。她垂下眼,目光落到下面的影子上。
那天晚上,张起灵被带进了一个小房间,他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
小喇嘛把食物放在旁边,摇着头走开了。离开之前他回头望去,看到的是那人跪得笔直的背影。
已经整整三天了,恍惚间小喇嘛好像看见了另一人,那个人如今正在那间小房间里,陪在母亲身旁,陪着她走过生命最后一程。
他叹了口气,这两个人着实奇怪,他看不懂。
佛像下,张海渔睁开眼,心跳没来由的变快一拍,几乎是同时,她向着院子跑去。
大雪中,她看见了一个人,一个蜷缩着的人。
房间里面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但她隐约能感觉到,有个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就在刚才,永远地离开了他。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过去的,也忘了那时的自己在想什么,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蹲下来将他抱在怀里,手指死死地抓着他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