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凌月至这惊云山庄住下已逾三日,这日巳时方至,云鹤祥老先生手中握着两个小瓷瓶行至山庄客房,请凌月一同前往惊云山庄医馆。
阿兰打过招呼,便随云飞翎一齐出门,道是要去昀京城内采买药材并一些时兴布料做衣裳。
惊云山庄的医馆正是那处挂着“济世救人”匾额的堂屋。
云鹤祥率先推门而入,等候在门边将凌月让进屋内,他招呼凌月在屋内一处方桌旁坐下,遂将手中握着的那两个小瓷瓶搁在方桌上,拉过木椅坐在凌月对面。
云鹤祥开口直击重点,道:“凌月姑娘,老朽此番解法,实则以毒攻毒,须得用老朽炼制的蛊毒攻克你体内留存的蛊毒,此法虽不能将蛊毒祛尽,却也可保你日后少受蛊毒发作之苦,发作不再如先前这般频繁。然……”
云鹤祥言及此处,停顿了片刻,似在措辞,遂继续道:“然此法过程却是极为痛苦,比之你蛊毒发之际的苦楚,实为有过之而无不及。”
凌月闻言,思忖道:蛊毒之苦我早已遭受得惯了,若是老先生此法可以让我恢复常人之身,更甚的痛楚我也是能承受住的。她心下这般想,心中期许也更浓,遂开口问询:“老先生,您这以毒攻毒的疗法,能让我恢复本来的面貌吗?”
云鹤祥听得此话,面色转而沉重了几分,叹息道:“老朽不才,却是无法让姑娘恢复原本的容貌,此法只能让你身上的蛊毒犹如死物一般,不得再继续荼毒姑娘的身体。若是姑娘心志坚定,或许可在日后蛊毒再发作之际,保你一丝神智清明。”
云鹤祥一双眼眸清亮,虽额间眼角印有细纹,眸色却不似普通老者那般浑浊无光,他凝视凌月,继续道:“若是要恢复本来的面貌,唯有老朽那孽子云飞翼可为,姑娘放心,老朽前日已派人暗中前往黔朝境内寻人,倘若将那孽子捉了回来,必然要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叫他将你身上的蛊毒祛除。”
凌月心思沉到极致,云鹤祥老先生这番话已经说得清楚明了,只有炼制蛊毒的云飞翼,方能祛除她身上的蛊毒。
思及此处,凌月倏地回过神来,遂又问道:“老先生,您可见过炼蛊人通过刺激自己身上的蛊虫来操控身中蛊毒之人?”
一语方了,云鹤祥面色煞白,倏地站起身来,宛如闻得晴天霹雳,他身子微颤,声线紧绷,询问道:“姑娘,你是说……孽子云飞翼是通过此等法子来控制你身上的蛊毒?”
凌月见状,知晓其中必有厉害之处,遂轻轻点头,补充道:“老先生,云飞翼先前为我疗毒,和您用的法子不同,而是割破他的手腕将鲜血滴入我口中,当下的痛苦确实得以缓解。后来我和他撕破脸皮,打伤了他,他便用匕首刺中心口,我当时顿觉一阵剧烈的刺痛袭来,遂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凌月一句一句言辞如骤雨倾下,浇在云鹤祥身上,浇得他浑身寒冷,四肢僵硬,云鹤祥此刻仿佛隆冬天气置身于冰窖,他声音颤抖,语无论次,骂道:“孽子,这个孽子,他如何能……他竟然敢……他竟是炼制出此等伤天害理的蛊毒来。”
凌月怔怔望着云鹤祥,见他早已老泪众横,银白发丝更添几分沧桑之感。
凌月起身走上前去,轻声安慰道:“老先生不必过于悲痛自责,我……若是实在无法祛除我身上的蛊毒,我也是能活的。”
云鹤祥听得这番言辞,心中更是悔恨万分,痛心疾首道:“当初老朽就应当除去那孽子,如今看来,他竟是与黔朝王庭狼狈为奸,造下这等大孽。”
凌月听闻这话,心知对方早已理清其中缘由,知晓黔朝军中的傀儡亦是云飞翼所为,却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面前这位须发皆白的垂垂老者。
约莫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云鹤祥方才平静了情绪,不再痛斥他口中的孽子云飞翼,他打了热水,用湿帕子擦净脸上斑斑泪痕,遂继续同凌月说起疗毒一事。
云鹤祥:“凌月姑娘,如今看来,欲祛除你身上的蛊毒,唯有先除尽孽子云飞翼身上的蛊毒。老朽先替你疗毒,只愿我惊云山庄的人并非饭桶,早日将那孽子带回。”
旋即,云鹤祥从方桌上拿起一个小瓷瓶,打开瓶口,一只通体纯黑色的蜘蛛从里面爬出来,那黑色蜘蛛成人食指尖那般大小,沿着瓶口爬上了云鹤祥的手心,停在那处一动不动。
凌月一见那蜘蛛,心中恐惧骤然而生,倏地感觉浑身犹如虫蚁爬过,背心被冷汗浸湿。
云鹤祥见她面露惊惧,先是一愣,又回过味来,面容显得慈祥,温声道:“凌月姑娘,想必你身上的蛊虫也是蜘蛛,却和老朽这蜘蛛种类不同。”他见凌月面上的惊惧转为疑惑,解释道:“老朽那孽子云飞翼会的唯有此类蛊虫,都是老朽造的孽啊!”
凌月听了此话,稍作思忖,遂强作镇定,道:“老先生,云飞翼的蜘蛛背上是红色,确实和您这只不同。”
云鹤祥不再多言,叮嘱凌月作好准备,旋即拿起一把匕首,划开凌月右手腕上一层薄薄的皮肤,鲜血顺着纤细白皙的手腕滴落,那只黑色蜘蛛似是嗅到了食物的味道,缓缓从云鹤祥手心爬向凌月右手腕的伤口处。
那黑色蜘蛛在伤口处停顿片刻,口器张合,触肢微动,倏地钻了进去。凌月感觉到那蜘蛛在身体里爬行的触觉异常清晰,顺着手腕,缓缓爬至肩颈,又顺着流淌的血液,最后停留在心口的位置。
蜘蛛在体内爬行时,凌月只能感觉到一阵细密的酥麻感,此刻蜘蛛停在了心口,微微传来一阵虫蚁啃噬的细密的痛楚,正是在西山监牢里,数月来感受过的那般噬咬。
那黑色蜘蛛倏地钻破血肉,凌月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爬行到了心脏的位置,心尖猛然窜起一阵刺痛。上次云飞翼刺中他的胸口时,凌月记得,正是这个地方,正是这种痛楚。
凌月的心脏上传来两处刺痛,似有两只蜘蛛在同时啃咬血肉,刺痛逐渐凝集成一处,心尖上倏地一阵翻滚,凌月咬紧齿冠不让自己痛喊出声。
至少,疗毒的过程虽痛苦不堪,却不会叫她如蛊毒发作时那般失去神智,凌月此刻耳清目明,将云鹤祥凝重的神色尽数收尽眼底。
那是一种不忍的情绪。
凌月尚且年幼时,过于娇生惯养,一日赏花,指尖被花枝刺破一点皮,她顿时大哭,泪珠决堤一般,父王瞧见了心疼不已,遂命人将那株玉兰拦腰砍了。父王瞧着自己落泪时,便是这般神情。
如今再忆起此番场景,凌月只感当年那株玉兰何其无辜。
凌月双眸微阖,只觉心尖的撕咬感觉愈发强烈紧密。
云鹤祥一直在旁细细观察,大约半个时辰过去,此刻他察觉到凌月面色上有一种即将晕厥过去的迹象,他凝眉注视片刻,遂拿起方案上的匕首,割伤了他的右手食指尖。
一滴血珠旋即溢出。
凌月体内的撕咬感倏地变浅,复有虫蚁在体内游走的触感传来,她轻轻掀开眼皮,瞧见了云鹤祥指尖上的一粒血珠,以及……
顺着自己的手腕从伤口慢慢爬出来的那只黑色蜘蛛,蜘蛛浑身光滑干净,不见一丝血迹,此刻仿佛听见了母体的召唤,嗅着云鹤祥血液的气味,爬回云鹤祥的手心。
云鹤祥顺势将其捉住,放回小瓷瓶内。
凌月在木椅上坐稳身形,浑身已被虚汗打透,云鹤祥叮嘱一番,转身便要去唤人给凌月换身衣裳,堂屋的门却在此刻被人敲响。
老管家浑厚的声线传来,“老爷,大将军来了。”
他口中的大将军正是江凌安,大荣朝上下唯有这位将军,不用呼其名讳,提及其官职便众人尽知。
云鹤祥面露惑色,似有不解,却也并未多问,只叮嘱凌月好生歇着,遂转身出了门去,交代老管家寻个山庄内的小丫头为凌月更衣洗濯。
-
云鹤祥行至书房,便见江凌安瘸着一条腿,正仰头望着书架上的一排古籍。
“大将军。”云鹤祥朗声问侯。
听闻身后来人,江凌安缓缓转过身,颔首行礼,问候道:“老先生,多年未见,还是那般仙风道骨。”
云鹤祥笑着回应,二人又寒暄一番,一齐在书案旁坐下。
江凌安遂开口探询:“老先生,晚辈此次前来,实有一事不解,还请老先生告知。”
云鹤祥深知江凌安无事不登三宝殿,荣朝太后的丧礼昨日方才告罢,江凌安今日前来惊云山庄必然有正事询问。
云鹤祥略微一点头,示意江凌安详述其事。
江凌安剑眉微蹙,眼眸略见深沉,遂问云鹤祥:“晚辈先前只知老先生善医理,前几日得云兄告知,方知老先生的蛊毒之术已至登峰造极之界。既然这般,想必老先生对这世间蛊毒无一不知。晚辈问老先生,这世上可是有一种蛊毒,能叫身中蛊毒的人身形容貌尽数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