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正在处理那三千个唐洲士兵的事情。
按照秦为倾的提议,先将他们之中的团长、旅长及其心腹挑出,由专人负责押送,带他们去北联的地上世界转一圈,体验一下北联的生活,期间严密监视,但不干涉任何行动。
核心战略就是叫他们明白,北联和唐洲的区别在哪里。
“这样就可以?”
诺亚当时显然不信。
秦为倾淡淡道:
“信我。我在唐洲和北联都生活过,没有人会在经历过唐洲的地狱后,不渴望回到人间。”
远渡重洋期间,诺亚等人一直在尽心尽力地收集药材,即使是重伤士兵中,也没有出现死者,这成了之后谈判的重要筹码。
由秦为倾和拉尔牵线,北联的布莱克执行官率领各部门高层,和诺亚的智囊团商量出的办法初步规定,表现好的士兵,在潜艇上工作满一定年限后,可以由北联的灰人政府暗中操作,得到在北联生活的身份和资格。
但作为交换,这些士兵在自由地生活在阳光下的同时,也必须遵守几条规定:
第一,允许自由恋爱与结婚,但禁止本人及三代以内直系亲属捐献精子或卵子,以防被检测出基因来源,暴露唐洲人的身份,否则将会取消地上居住资格,遣返回唐洲。
第二,禁止向任何人透露有关灰人、潜艇、唐洲的任何情况,否则会立刻遭到抹杀。
第三,有义务报告一切北联地上政府的动向。一旦发现背叛北联灰人的行为,立刻取消地上居住资格,抹杀。
每个人都需要在体内埋入特制炸/弹与追踪器,以便北联灰人政府掌控。
就在这些规则的雏形刚刚问世时,德古玛教皇被暗杀的悲报,传遍了潜艇。
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悲观情绪——如今承诺过帮助他们的教皇已然离世,他们的药品和军需品,要从哪里去弄?
北联灰人也过得紧巴巴,不可能长久地、无回报地资助他们。
他们能够回报给北联灰人什么呢?
——如果得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唐洲灰人的处境只会越来越艰难。
在这节骨眼上,有人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在将来必然会发生的糟糕事件:
法罗斯之前曾经以个人身份,与地下世界达成合作,向灰人政府输送资源,他死后,失去了重要资源来源,北联灰人政府本就局促的财政,更加捉襟见肘。
不要说帮助唐洲灰人了,不向唐洲灰人求助就已经算得上体面。
此时正值夏季。
然,凛冬已至。
……
两日后,法罗斯的遗体在第三区下游某处浅滩被发现。
由于他死后变得恶名昭著,没有举办追悼会,在第二天就被送去火化。
——原本人类数量大幅下降,土葬的仪式早已恢复,按照神光教的教义,也该入土为安。
可不知是有心人掩盖,还是他生前立过遗嘱,总之最后,他的遗体成了一捧骨灰,被装在了圣坛之中,供奉在教堂角落。
此时正是舆论的风口浪尖,无人敢来祭拜,算来算去,给他献花的,也唯有黑岛拉薇儿一人而已。
不过第二天,他的骨灰坛就被盗走了,放在原地的,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圣坛,里面装着的却不是骨灰,而是一枚湛蓝色的钻石耳钉。
教团上层可能要很久才会发现这个秘密,毕竟没有人会去特意打开骨灰坛查看——尤其是,这还是个有污点的教皇。
第三区,十几米厚、二十几层楼高的围墙之上。
墙内是鳞次栉比的现代建筑,墙外则是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
高风掠过墙头,自由、野性,充满草木清香。
秦为倾抱着骨灰坛,坐在墙头,拉尔没个正形地盘腿坐在她右后方,叼着根甘草棒,权当缓解戒断反应的代餐。
她坐在边缘,两只脚危险地悬在空中,拉尔口齿不清道:
“我现在要是推你下去,你觉得你跟这骨灰坛哪个先落地?”
秦为倾懒得回答他这个愚蠢的问题:
“常识课回去重修。”
拉尔知道她在说什么,嗤笑:
“开个玩笑都不行?我又不是福尔摩斯,连地球绕着太阳转都不知道。只是想劝你,别在这儿玩比萨斜塔实验,这墙又不是斜的。”
他连关心都说得这么隐晦。
秦为倾知道他的脾气,干脆没理他,掀开坛盖,低头看着里面混杂着碎骨的骨灰。
“真要把他扬了啊?”拉尔不理解地摇了摇头,“我听说你们那儿有个词叫挫骨扬灰,这得是什么深仇大恨。”
“法罗斯又不是古华国人,没必要遵守这些。”
拉尔愣了愣:
“法罗斯?他?”
“德古玛·法罗斯·安塔利亚。这是他的全名。”秦为倾抓起一把骨灰,看着它飘散在风里,“他很久之前曾经拜托过我一件事,我也是最近才隐约记起来。他说,如果他死了,就请我帮忙把他烧了,扬在风里。”
“这么叛逆?”
拉尔若有所思,半晌,忽然笑了:
“我就说法罗斯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他是你兄弟,你也许听你母亲提起过。”
“不。”拉尔神色复杂起来,“她从没说过。不过,我倒是知道,Pharos……是一座灯塔的名字,也是许多古代语言里灯塔的语源。”
秦为倾蓦然扭头,只见拉尔用双手撑着地面,屁股往前蹭了蹭,和她一样将双脚垂下,坐在危险的边缘,轻声道:
“法罗斯灯塔,是世界最初的灯塔,它的火光是所有在黑暗中航行的船只的信标,它指引迷途的人们找到归家的方向,叫偏航的船只回到正途,失散的家人有幸团聚,远行的旅人得以回乡。这是个承载了无数希望的中间名。”
秦为倾倒是有些意外:
“你谈起他的时候,没过去那么冲了。”
拉尔好脾气地笑笑,落在秦为倾眼里,确实有些反常:
“死者为大嘛,你们那儿不是讲究这个?”
“你和他没有一个是华国人,别附庸风雅了。”
秦为倾跟拉尔待久了,怼起他来也没有顾忌。
“好吧,”拉尔认输般抬起手,“我只是发现,这家伙其实没那么糟糕。我一开始烦他,是因为觉得他装。说话装,做事装,什么都装。后来才发现,他真的是那么想的,也是那么做的。表里如一,怎么当不起我一句好评了。”
秦为倾低头看向骨灰坛,半晌,才答了句:
“对吧。”
她一把一把地扬着骨灰,烟灰色的、暗黑色的骨灰,乘着风,飘向墙外不知名的远方。
如果有来生的话……
她想。
如果像古华国人信奉的那样,有来生的话……
他会愿意托生成怎样的人呢?
可惜再也没有机会问了。
然而拉尔却像是猜透了她的想法一般,鸡贼道:
“下辈子他肯定还会做教皇。”
“为什么这么笃定?”
拉尔学着法罗斯的样子说道:
“凡有受苦者,我必往之。”
秦为倾看着他与法罗斯相似的面容,忽然弯起眼睛,露出了温柔得过分的笑容:
“拉尔,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
拉尔嘟着嘴装无辜。
“你对他评价这么高,他死后名誉被人这么诋毁,你怎么可能坐得住。”
“呃……闲着没事不小心破了几个防火墙?”
“防火墙‘恰好’属于神光教的数据库?”
“我还‘恰好’发现了一些教团高层的黑料,‘不小心’,‘手抖’发了出去。”拉尔笑嘻嘻,“指挥官小姐,你不会骂我吧?”
秦为倾想了想:
“下不为例。”
半个小时后,二人从墙头下去,正午骄阳下,被放置在墙头、已经空掉的瓷白圣坛熠熠生辉。
二人边走边交谈,远远传来秦为倾的声音:
“对了,你的中间名是什么?”
“啊,风太大,没听清?”
“算了,没什么……”
……
下午,秦为倾和拉尔还有一段行程。
第二区,伍德疗养院外。
拉尔站在铁门外,望着院子里宽阔的青草地发呆。
“不进去吗。”
秦为倾问。
拉尔近乡情怯,竟然像个迷茫的孩子,扭头问她:
“我见到了她,该说些什么?”
秦为倾失笑:
“想说什么说什么。虽然我不太清楚你们有怎样的过去,但是你愿意来看她,这就代表你还是想和她建立联系的,是不是?”
拉尔胡乱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就是脚还是没迈出去。
他今天已经把入伍以来的所有收入都算好,只留下生活费,其他的全都打到了阿比盖尔指挥官卡上。
算是偿还这么多年来,她替他母亲缴费的恩情。
钱打出去的那一刻,他如释重负,就像是一个一直在水里挣扎的人,忽然之间触到了岸。
心里一下子踏实起来。
算赎身钱,也算是开启新生活的首付。
他现在还记得阿比盖尔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你妈妈住疗养院的钱,都是我在给,只有我才有资格见她。这样,等你把钱都还清了,我就带你去见妈妈,好不好?”
现在,他的钱终于还清,也终于有资格见妈妈了。
他能理解,当初阿比盖尔为何要阻拦他。
因为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无法接受“妈妈其实不爱他”这件事。
而现在,他的心智已经成熟到,可以无所谓——至少装作无所谓地面对这件事了。
“走吧。”秦为倾在他背后轻推了一把。
拉尔一个踉跄,迈入了门槛之中。
就像是结界被打破,他站稳身体,一步一步,逐渐坚定地向着建筑正门走去。
他在秦为倾的陪伴下,来到疗养院前台,两只手死死地握在一起,但还是抖个不停,他只能把手背到身后,涩声开口:
“你好,我找萨拉·莱特女士。”
前台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你是?”
“她的……儿子。”
前台还未开口,拉尔的终端忽然响起了电话铃声。
他说了句抱歉,接通,刚转过身,就听电话那头传来灰人政府银行柜员的声音:
“尊敬的客户,您好,您汇款的对方账户不存在,由于汇款数额过于巨大,因此特意来电询问,是否需要重新确认对方账户?”
拉尔僵在了原地。
这时,身后传来前台和秦为倾交谈的声音:
“是的,我确定。萨拉·莱特女士,已经于一周前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