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鱼的视频在唐洲聚居地掀起了预料之中的轩然大波。
萨曼尔已经在舆论发酵的第一时间命令云上官方删帖降热度,但质问的声音愈演愈烈,雪花一样的游行示威申请落到了文化局局长的桌上。
大量声音在同情和声援张小鱼,逐渐形成了继四百年前“me too”运动之后,规模最大的、民众自发的舆论浪潮。
这已经不是政府单方面能压下去的事件。
公关部连夜运转,接连抛出了好几个大瓜,例如某明星隐婚出轨,某对家其实在谈,甚至连目前热度最高的几位明星,都被爆出惊天丑闻,先后被拉下神坛,成了转移注意力的弃子。
可惜,纵使这些明星塌的房连成一片,也没能换回民众的回眸。
太久了。
他们被压抑太久了。
张小鱼的事件,就像是一块投入池塘的巨石,翻搅出沉在塘底的陈年淤泥,叫那些烂到根的旧事一同被扒了出来,通过一个又一个转发、下载,口耳相传,逐渐呈现在被遮蔽双目的民众面前——
五十年前,神光教前教皇访问唐洲聚居地,恰巧遇到大瘟疫爆发,不得已滞留在唐洲。
政府以防疫为名,切断了唐洲对外的通讯,
在那场瘟疫中,有无数人一夜之间莫名蒸发,且都是重病患者。
唐洲政府对外说辞是病逝。
可当时到访的柯克教皇又怎么是好糊弄的?
北联不是没爆发过瘟疫,其中就正好有一种,病毒致死率和这一次的差不多。
教皇横向对比了两者的死亡率,很快发现了蹊跷。
他外来者的身份敏感,注定无法干涉聚居地的内政,于是暗中将消息透露给某人,试图借对方的手,来解救尽可能多的民众。
“所以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潜艇内,秦为倾浏览着帖子,询问诺亚。
诺亚将手从昏迷不醒的拉尔额上收回,淡然道:
“事实是,我也不知道柯克教皇当初究竟是别有用心,还是真心想解救民众。毕竟和他联手的,我的祖父,如今连尸骨都不知泡在哪里。只有一点,千真万确。”
她凝视着拉尔肖似柯克教皇的眉眼,轻声道:
“向希尔顿总统告发灰人聚居地入口的人,就是他。”
所以无论是拉尔还是法罗斯,其实都是她的仇人之子。
法罗斯立在一旁,没有替自己父亲说话的意思:
“以他的性格,哪一种可能性都不低。”
诺亚脸上没有怨恨,有的只是异常的平静:
“祸不及家人,更何况你们没有做不利于我们的事情,还帮了我们,所以,我会保证你们安全离开。”
“还是别了吧。”秦为倾说,“战斗不是还没结束吗?我们会留到最后的。”
“你没必要——”
“我们的雇主是德古玛先生。”秦为倾道,“至少他没有走的意思。”
法罗斯依旧是那副悲悯众生的样子,说出口的话假得不行,却因为太假,反而有一种物极必反的真诚在:
“凡有受苦者,我必往之。”
……
黑暗的房间里,只点着一盏落地灯,照亮沙发上的人影。
全息投影出的希尔顿总统面上表情不辨喜怒,只冷淡地指出:
“你这次干得不漂亮。”
萨曼尔在希尔顿面前,完全没有面对外人时的嚣张,有些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双手如同小学生一般放在膝头,试图讲道理:
“父亲……防民之口胜于防川。您也许只看到了堤坝崩溃的一瞬,但在其之下,却是一个又一个经年累月的裂隙。舆论发酵到今天这个地步,是过去许多事情积累下来导致的后果。”
希尔顿表情不变:
“我要的是结果。”
萨曼尔忍气吞声:“……是。非常抱歉,让父亲您失望了。”
希尔顿又叮嘱了他几句,最后下了死命令,必须配合乔,将诺亚缉拿归案,同时控制住舆论,压下民间对于唐洲政府负面的揣测。
通讯关闭之前,萨曼尔突然道:
“等等!”
“还有事?”
“父亲,有一件事我想问您。”萨曼尔先前看着敬仰的父亲时,视线只敢落在对方鼻梁上,此刻却将视线上移,径直对视,语气郑重,“先前,我在被……被调去犀牛洲时,曾经与您说过,关闭实验室的事情——”
“你是想指责我,如果那个时候听了你的建议,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吗?”希尔顿依旧不咸不淡道。
“并不是指责,我只是想问——”萨曼尔连忙澄清,可不等他说完,就被希尔顿打断了,“萨曼尔,你是我最器重的孩子。九十二个残次品里,只诞生了你一个。你该知道,自己是特殊的。不要有多余的想法,按照我说的做就行,我会一直把你当成亲生孩子来疼爱的。”
听到“九十二”这个数字时,萨曼尔手指一颤。
是的,他原本有九十二个兄弟姐妹,都是出自实验室。
听说他们的基因是人类少有的优秀基因,无论是运动天赋还是情商智商,都属顶尖。
可即使是这样,十五岁的九十三个孩子离开实验室时,依然被要求自相残杀,最后只能留一人。
因为他们这一批的资质不行,本是冲着打造容器而来,最终,却无法成为任何一个高层的备用容器,只能退而求其次,叫他们做最锋利的剑。
既然有个“最”字,就必然要分个高下。
有人会记得第二名吗?
不。
只有第一名会名垂青史。
当他浑身滚满兄弟姐妹的鲜血,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时,西装革履的男人接过旁人递过来的白手套,慢条斯理戴上,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男人说:
“恭喜你活下来,我唯一的孩子。”
他睁着被血糊住睫毛的眼睛,努力想看清面前人的样子。
只听见对方说:
“你可以叫我父亲,今后,我会是你的父亲,你唯一的亲人。”
十五岁的萨曼尔迷茫机械地回首,看向身后堆成山的尸体。
那这些肉块呢?
这些肉块就不是自己的亲人了吗?
像是猜到他的想法,男人含笑蹲下身,摸小狗一样摸了摸他的头发:
“不,他们不是你的兄弟姐妹。他们是你接下来几天的食物。”
——“呕!”
十五岁的少年激烈地呕吐着,男人露出嫌恶神情,后退一步,像是观看蛆虫的扭动一样,看着他狼狈地缩在地上,瘫在自己的呕吐物里。
“找人清理一下。调教好之后送过来。”
男人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萨曼尔激烈反抗着,如果他知道杀死兄弟姐妹之后迎来的不是自由和光明,而是做这样一个男人的狗,他绝不会动手!
可很快就有许多人涌上来,制住他的手脚,将他按在地上,脑袋死死贴着地面,接着一阵电流穿透身体,他瘫软下去。
——再睁开眼,便是无休止的地狱。
糖和鞭子,无数次的精神暗示,希尔顿的照片贴满他的房间,他喝水的杯子,他的餐盘,他目所能及的一切空间。
只要他摔碎杯子,或者撕毁照片,就会换来极其恶毒的电击惩罚,或是水刑。
这些方法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实质性损伤,但带来的消极情绪与绝望却呈几何式增长——因为他不知道这些折磨究竟怎样才是个头。
他被逼着一遍遍背宣誓词,一遍遍发誓会爱戴父亲。
一次次被踹向膝盖,迫他向着照片下跪。
每当这时,九十二个兄弟姐妹的脸就会在他梦里轮番登场。
他们嘶吼着,怒斥着,叫他站起来!不许跪!不许背叛他们!
他们九十二个人用命堆出来的唯一一人,怎么能做那刽子手的走狗!?
他成了狗,那死掉的他们算什么?
连狗都不如的残次品吗!?
小窗外树叶已经黄了又绿,候鸟也是来了又去。
在不断加强的电击中,精神渐渐崩成一条细线,在大脑中发颤,嗡鸣。
那些人的面目开始模糊了。
兄弟姐妹?
不是啊。
他不知生父,不知生母,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算计来到这个世界上。
他怎么配有兄弟姐妹的啊?
大脑本能地逃避痛苦,处理了不该存在的信息。
终于有一天,他想——
好奇怪啊。
他不经由任何人的子宫来到世上,也没有人与他共享羊水。
没有兄弟姐妹的。
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
在又一个从电击中清醒过来的清晨,十五岁少年面如死灰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希尔顿淡漠的脸,缓缓坐起,而后对着一屋子照片和海报,跪了下去。
脆弱脊背颤抖着弯下,像一把不堪重负的弓。
桀骜少年眼里的光熄灭了。
监视器外,有人冷眼旁观,转头向希尔顿总统汇报:
“鹰熬成了。”
一日后。
他戴着手铐脚镣,从贴满照片的房间里被放出来,迎面站着一群人,被簇拥在其中的就是尔顿总统。
与初见那日一样,一身威尔士亲王格纹西装,儒雅持重,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萨曼尔眼眸麻木,脖子上还套着电击项圈,像条狗一样被人推着,跌跌撞撞来到希尔顿面前。
“不用跪了。”照片里日夜出现在他面前的脸笑着说,“今天真是个好天气,不是吗?我亲爱的孩子。”
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一年里会出现二百多天的气候。
寻常得不值一提。
萨曼尔抬头,眼神空茫地望向成群结队的候鸟,只觉得天地之大,唯有自己,孑然一身。
脖子上的项圈放出威胁性微弱电流,他霎时反应过来,几乎是同时,膝盖砸在地面,一向高傲的脑袋低垂下去。
他条件反射地捧起希尔顿戴着白手套的右手,虔诚地将手背贴在额前,颤声宣誓:
“父亲,我敬爱您,效忠您,将会为您献出所有的一切,包括我所拥有的,以及未曾拥有的。”
“父亲……我愿做您最宠爱的孩子。请您……爱我。”
……
如今,黑暗的房间里,和希尔顿的通讯早已结束。
萨曼尔烦躁地扯了扯衣领,隐约露出扣住喉结的、摘不下的电击项圈。
当他抬眼望向熄灭的屏幕时,眼眸深处那抹光如余烬中的星火,点点燃烧起来。
那是十五岁的少年,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时,眸中灼灼如华的烈焰。
再等等。
他想。
再等等,父亲,我会给你一个大惊喜的。
您还不知道,我在这世上,还有个妹妹吧?
不知道也没关系。
我要告诉您——
我想起来,那九十二个人的脸了。